周鱼:《无中生有》(诗歌)
周鱼:《无中生有》
一首钢琴曲,它从我这里反复
滚动而过,让我空下来。院落里,
那只闲置的陶罐。一半,
陷在泥土里。冷雨,
又一遍在这日来浇洗它。
(这甜蜜的凄苦,从天空而来。从虚无。)
一种最不可能的爱,在此时
正轻轻敲打与替代
所有别的爱。
周鱼,女,1986年生于福州,现居福州。自由职业者。
六月
比起喋喋不休的精神,更加
可靠的是记忆和肉体。
卡瓦菲斯穿越回二十六年前
在岁月的淡暮色中
会看清当时那个燃烧的六月
两个人之间放纵的气息
是一种怎样的被神默许的艺术品——
(神的手像是随意地在上面搁置了一块布)
它一半被六月袒露,一半被六月完美地隐藏。
灵魂之先
他的健硕的体格,有力的臂膀,
在黑夜里如一盏矿灯的唇。
这一切都叫人怀念。
肉体在忍受分离之后会更加辨别出
那样让人活着的伟大的事物,
并非寄存在肉体中,而就是它本身。
灵魂甘于与它结合。
他们曾是共同翻越道德藩篱的一对,
在不被人高看的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
将一份权利摘得,它不会是
地上之物,如同垂挂窗前
向他们友好微笑的星星。
难以驯服的高傲的肉体在敞开,
它像匹烈马,是它选择了骑手,在灵魂之先:
更加直接地活着,更加诚实地愉悦
或痛。
《致命》
她将在晚年的一天再次想起
与年轻时的她在一起的男人,
将忆起他们,不仅仅是忆起他们之间的
那些爱与被爱的细节,那出走又
和好的故事,那些争吵。
还将忆起的是一种没有情节之物,
那把他们在第一时间联系在一起的——
此后在所有的纽带拉紧时总是首先绷紧了,
在所有的断裂后也依然不会断的一种无形的存在。
这只属于一个人一生中的年轻时代。
每逢夜晚开始生长的幼小的兽,
还未被驯服,它的眼睛里
闪烁着最纯正的柔光,可用来寻找爱
与伤害,寻找所谓的一生。
少女拎着外卖食物,像只鸟跑过雨后的马路。
她的白色围巾向身后飞扬。绕着她的脖子。
街道肃静、清洁得过分,
但她正不被自己察觉地冲破某场茫茫大雪。
她正掌握着那致她命的。
她已经熟知
她已经熟知那片会不断没顶的黑色潮水,
但是她再一次游向那个玫瑰般的中心,
当她望见你温柔的含有水分的眼睛。
她知道这一次可能也不能例外。
但是那份长在内心里的不灭的
虚幻又永生的发光体,
让她知道她的肉体可以再一次
在被熄灭之前去燃烧。
而现在这肉体正芳香,变得多么真实。
未来之眼
夏天,在这个南方城市里,闭上眼
我就看到皑皑白雪。一扇剧烈摇晃的
窗景,你若经过我楼前你会这样看到。
曾经另一个冬天的小房间里,
两个女生吃东西看电影无所事事,
影碟是专程跑老远淘的。
她们看恐怖片,看沉闷的文艺片,
好奇那些光影交织出的生活的内部,
那些惊吓带来的愉悦,和痛苦的明亮,
那些在她们体内埋伏的炸弹,每个身体里
都有两枚,一枚蓝色,一枚黑色。
许多年以后,我开始明白它们
是共存的,所以共灭。每一次
同时引爆。(喜悦与恐惧的雾气
相互结合。)那时它们隐隐地
在时间的脉搏里跳动,夜里她们伴着
模糊的声音沉沉入睡,窗外
中原的风雪交加,扑在窗玻璃上
像一只只未来之眼,回来窥探她们。
《无中生有》
一首钢琴曲,它从我这里反复
滚动而过,让我空下来。院落里,
那只闲置的陶罐。一半,
陷在泥土里。冷雨,
又一遍在这日来浇洗它。
(这甜蜜的凄苦,从天空而来。从虚无而来。)
一种最不可能的爱,在此时
正轻轻敲打与替代
所有别的爱。
父亲回家
父亲回家,会投来惊奇目光,不明白
我怎么像一只乌鸦,好像只是
偶然降落在这屋子的床沿上
和这黄昏在做着什么秘密的清算?
我另一位父亲不会对我疑问。
是他让我成为跨入夜幕的鬼魂,
可以聆听见他一寸又一寸
不断加深的沉默。
他不开我的灯。
我在听。
我在调我的刻度。
《缺块》
“真感动!”传来母亲在
客厅的感慨,为肥皂剧
圆满的大结局。
我是她的陌生与冷漠。
关起门在厨房洗一件黑袍,
把那些多余的事物,
把那些奋起的事物,
把那些闪着一颗颗
吸引人的金粉的事物
从它上面洗去。将它
越洗越黑。我是她的
缺块。我还在把自己
扩大。尽我所能。
我若有暖意,也依附于
某种冰凉。这件袍子在
黑色中越洗越亮。
一定也有人见过这样的
黑色的月光。
这样不飞的大鸟。
来源:《诗刊》2016年3月号下半月刊“发现”栏目
▎不多的清晨
你的一生,只能有限地、
清晰地经历这样的清晨:
肃静的街道,没有一家店门
打开,世界悄无声息,
大部分事物都还睡着,
你的内心也正处于
一片自然的
昏暗的遮蔽,
但你的床头柜上那本书
打开在那一页——
怀斯画的《牛奶房》,那个农夫
位于浓厚的阴霾之中,
在微光里向一个奶罐倾倒着
纯白的牛奶,多么有限的
液体,多么白地亮着,
显然的所有视线的焦点。
你心里缱绻着的
永不完全被吞噬的。
你大黑暗中
倾斜着光的清晨。
▎病中,在被窝,想起那些黑鸟
它们才是我的大师,
它们懂得黑,
它们懂得回避清晨与夜晚以外的大街,
它们懂得停在树下,踩几步独舞,
当人们的脚步来临便警觉地
窜向树梢,懂得
窜向树梢就可以吟唱。
但它们有时并不飞远,(在人的房屋内
踱步,把具体的家具与语言查看。)
虽然它们也可以飞远,它们
也懂得明亮,用自己天生的
黑羽毛的方式,它们也会专注地
啄着没来由的光。
它们懂得季节,就像不懂得。
懂得昨天今天和明天
自己都是同一只。
它们中的这一只
和那一只没有分别,
都是黑色的,都是同样的黑。
他们懂得日子本该如此,
懂得自由不是要去成为什么,而是
可以不去成为什么,就是搬动着
黑,从一处挪到另一处。
(慈悲的黑,僻静的黑。)
▎女西西弗斯
白色的玫瑰们是前几日采购的,在这个早上
空无一人的餐厅桌面上,她们稍显疲倦。
无所事事的女服务生开始觉得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所有的桌椅正在等待着什么,随之一股冲动
跑进了她的身体,让她想要去找什么。
然后她幽灵一样在桌子和桌子之间行走,
这一排与这一排之间,那一排与那一排之间,
最后她明白她要找的只是这寻找的动作,这种行走:
由她切开空气,然后空气完好无损。
▎直到我咬到一颗金桔
它的汁液会迅速沁入齿缝,
这金黄的小颗粒却拥有
高音调与强大能量,拥有谜的
来源,整个口腔,一秒钟就
充满你,我对你
惊讶,小小的金桔,因为
你马上就要来到你旅程的
最后一段,因为这个死亡过程,由我
来参与,因为你
消逝得如此芳香,
你死,就像一种活。
我为自己打盹的缓慢而羞愧。
这整个上午,我在办公室的
炽白中,痛苦地
将手探入一只臃肿的袋子,
搜索,怀抱一丝希望,
想在生活的具体之中,在日历表
平庸的更新中,在
这深蓝的沉河之中,翻找到
一个可以喂养爱的词,哪怕
一个小小的、颗粒状的词,
一个接近死亡的词。
▎感官世界
因为一位陌生的少年,我又回到
感官的世界里。
我们搭同一辆巴士,他坐在我前座,
穿一身竖领运动衣,却像是活力在裹着
与自身相同又相反之物。侧脸的
眼睫毛长而浓密,它造出阴影。
我们只有过一次短暂的
目光相接。像星与星交汇的不可能。
同在终点站下车,我们一前一后,
他抽起烟,深蓝挎包沉甸甸,
想要把向前走的他拖住。在细雨降落的
大街上,他贡献这含蓄的感官艺术。
我熟悉的青春,我逗留过很久的那片海岸,
我曾沉沦于它,现在依然
为之迷恋。海水从不可能彻底退潮。
我所熟知的一种宝贵品格就在
那条蓝白相间的远去的海岸,在
大街上可能突然再现的
生涩的表征里,偷偷地生长。
当我拐进小区弄堂,最后一次回头
目光穿过一排树荫不再看见
他的身影。他是否会想到
一个陌生女人想要为他保存下
一副少年的形象,担心有一天他很可能
为它感到愤怒,出于打造它的意图
而完全毁了它。
▎音乐的演变
有时我想起他这些年的沉默,
不再写诗,也许这是年纪的增长
将语言高枝上的果子摘掉了,
也许是因为那音乐本身
已经流至深处,代替了音乐的
形式,正像传说中的
那位钢琴大师的那次精湛表演:
坐在他的钢琴前,然后他的手指
没有遵循惯例去飞舞,而保持了
一种静物风范,它们轻轻落在膝上,
像坐在休息日教堂角落的白衣修女。
随后的事发生了:
你看不见他动,却俨然
是一个无形旋转的陀螺,人们开始听到
在整个场所被他压下的
寂静之中,有许多声音依然像
春草上方的蝴蝶或昆虫,既
来源于那双哑然的手
也环绕它:演播厅里每个观众轻轻的暗语、
咳嗽声、纸页被偷偷卷动、什么物体
被搬动,以及更多的
空气的响声、心脏的
律动,光的
响声、无物的响声。
几分钟过后,他站起身来,表演
结束。
也许我们的年轻正是为此
才有不断跃动与燃烧的必要,为了
有一天也能那样垂着
带茧的双手坐在各自的钢琴前
弹奏寂静的音乐,所以我们现在
像在春天放牧者的山坡上
驱赶着手指,所以我们现在写,
写,我们发声,为了
积攒那巨大的、绵延的、
天然的无声。
*灵魂之先
他的健硕的体格,有力的臂膀,
在黑夜里如一盏矿灯的唇。
这一切都叫人怀念。
肉体在忍受分离之后会更加辨别出
那样让人活着的伟大的事物,
并非寄存在肉体中,而就是它本身。
灵魂甘于与它结合。
他们曾是共同翻越道德藩篱的一对,
在不被人高看的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
将一份权利摘得,它不会是
地上之物,如同垂挂窗前
向他们好友微笑的星星。
难以驯服的高傲的肉体在敞开,
它像匹烈马,是它选择了骑手,在灵魂之先:
更加直接地活着,更加诚实地愉悦
或痛。
*致命
她将在晚年的一天再次想起
与年轻时的她在一起的男人,
将忆起他们,不仅仅是忆起他们之间的
那些爱与被爱的细节,那出走又
各好的故事,那些争吵。
还将忆起的是一种没有情节之物,
那把他们在第一时间联系在一起的——
此后在所有的纽带拉紧时总是首先绷紧了,
在所有的断裂后也依然不会断的一种无形的存在。
这只属于一个人一生中的年轻时代。
每逢夜晚开始生长的幼小的兽,
还未被驯服,它的眼睛里
闪烁着最纯正的柔光,可用来寻找爱
与伤害,寻找所谓的一生。
少女拎着外卖食物,像只鸟跑过雨后的马路。
她的白色围巾向身后飞扬。绕着她的脖子。
街道肃静、清洁得过分,
但她正不被自己察觉地冲破某场茫茫大雪。
她正掌握着那致她命的。
*她已经熟知
她已经熟知那片会不断没顶的黑色湖水,
但是她再一次游向那个玫瑰般的中心,
当她望见你温柔的含有水分的眼睛。
她知道这一次可能也不能例处。
但是那份长在内心里的不灭的
虚幻又永生的发光体,
让她知道她的肉体可以再一次
在被熄灭之前去燃烧。
而现在这肉体正芳香,变得多么真实。
*未来之眼
夏天,在这个南方城市里,闭上眼
我就看到皑皑白雪。一扇剧烈摇晃的
窗景,你若经过我楼前你会这样看到。
曾经另一个冬天的小房间里,
两个女生吃东西看电影无所事事,
影碟是专程跑老远淘的。
她们看恐怖片,看沉闷的文艺片,
好奇那些光影交织出的生活的内部,
那些惊吓带来的愉悦,和痛苦的明亮,
那些在她们体内埋伏的炸弹,每个身体里
都有两枚,一枚蓝色,一枚黑色。
许多年以后,我开始明白它们
是共存的,所以共灭。每一次
同时引爆。(喜悦与恐惧的雾气
相互结合。)那时它们隐隐地
在时间的脉搏里跳动,夜里她们伴着
模糊的声音沉沉入睡,窗外
中原的风雪交加,扑在窗玻璃上
像一只只未来之眼,回来窥探她们。
周鱼,1986年生,祖籍福州,现居福州马尾。作品散见于《诗刊》、《青春》、《江南诗》、《诗建设》、《福建文学》、《诗林》及民刊《元知》、《走火》等,也入选某些诗歌选本。2018年获第四届“奔腾诗歌奖”。个人诗歌、随笔及摄影作品目前偶见于个人公众号“白色之上的白色”,作品未结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