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之辈（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由于缺乏社会经验，自己又没有费心思提前做准备，楚龙好不容易才买到一张站票。买票之时，他向售票员多问了几个问题，被对方龇牙咧嘴地骂了一通。

“你八成是乡下来滴不？请jiong（讲）普通话。”

“问什么问，你都堵这里半天了，我说过多少遍，上午没有，下午没有，今天没有，明天没有，后天也没有，听见了不！晓得了不！”

连环炮似的不耐烦从一张樱桃小嘴里投射出来，冲击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楚龙怒了，一口气没忍住，将手从售票窗口伸进去扯售票员的袖子，嘴巴里骂骂咧咧着：“你们城里人真是了不起，就这素质咧！是耽误你下班还是怎么的了？！”

窗子里的女人反应迅速，像一根弹簧似地站了起来，退到一边，一个对讲将值班的民警呼了过来。

楚龙被无情地揪走，脑子里一片空白，经过民警的一顿严词厉语，他认了孙子，乖乖地换到另一个窗口继续排队买票，可算弄到一张到北京的站票。至于到了北京之后能不能买到座位票，他先想不了那么多，走一段算一段。

买火车票的不堪经历让他对省城人民有了根深蒂固的偏见，以至于有人刚说出一个“长”字，他就开始直摇头：“这地方的人不行！”不几天之后，他将自己的经历发表在某知名论坛上，跟帖者超过三位数，每个人都义愤填膺，深表同情，楚龙心中的不甘之火总算慢慢熄灭。

他终于人生第一次坐上了火车，而且一坐就要去到一个无比遥远的地方。他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兴奋。

由于是开学季，车上的人特别多，英明而无票的人，一上车就将列车车厢交接处的过道给占领，另有一小股“亡命之徒”，将厕所当成了自家的卧室，门一反锁——谁也别想进去！

火车上有形形色色的人，越往北去，车上的味道越重。不知道是过了长江还是黄河，有人竟然开始在车厢内抽烟，还有喝酒的，喝的是二锅头，一只手拿着酒瓶子，另一只手抓着个大鸡腿用劲地啃。总体而言，车上的人行李都特别多，大多都是穷苦百姓的面孔，让人想起电影当中的画面，夹杂其间的学生，有伴的小声聊着天，没伴的靠在椅子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楚龙没有座位，一口气被人流挤到了车厢中央，经受来回走动者的左右冲击。尤其是那辆该死的小推车，一个小时内足可以来回几十趟，于是，车厢里尽是嗑瓜子花生的声音，方便面怪异的香味也随之弥散开来，进入每一个人的鼻孔里。楚龙左右摇晃，腰酸背痛，毫无立足之地，他只好慢慢地朝厕所的方向挪动。到达这里时，立足之地依然没有，他望了望另一节车厢，黑压压的全是人，完全没有走过去找空隙的必要。他时刻警惕，在眼力所及的范围内寻找流动的机会，——只要有人因着什么事走开，空出来一个小小的空间，他就先冲过去站一会，伸展一下腰肢，好让自己暂时不那么难受。

到了晚上，车厢里是真臭，烟、酒、槟榔、香水、臭袜子、体味，方便面夹杂的味道让人想到呕吐物。到了下半夜，车厢里是真冷，每个人都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来穿身子或披在身上。有人抱怨能不能将空调温度调高点，但又不知道该向谁提出这一诉求，好不容易有人传话过来，告知的却是：温度是设定的，调不了！这下好，有座位的人都抱团缩了回去，站着的人如同秋天里的落叶，瑟瑟发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美的丑的香的臭的，此时都愿意彼此贴近一些，原本三个屁股可坐的凳子，硬生生可以半叠着罗汉，坐上四个五个人。车厢过道里因此有了空间，楚龙终于可以呼吸上一点新鲜空气，逮着机会上个厕所刷个牙，洗把脸。巴掌大的厕所里除了方便面盒子，还有满地的纸巾、卫生巾，大便堵了一晚上，无人理会。

一看就是普通打工者的几个年轻人，将一口皮箱摊在厕所门口，玩起了扑克牌。他们的大嗓门几乎要将车轮滚动的声音给盖住。好在此时已是深夜，未有失眠症的乘客们都东倒西歪地入睡了。——车厢里充斥着声调各异的鼾声。

楚龙望着窗外的黑，看着远处依稀的灯火，仿佛自己正在逐步告别一个旧的世界。他要冷冷地站在风里，亲眼送走这一切。

凌晨到了北京下车，继续北上的车得次日上午才开，一节车厢里还将北去的行人，在一个做买卖的人的鼓动下，被一辆小面包车带到一个小旅馆暂住。去旅馆的路上，眼见着外边的灯光越来越暗淡，没出过远门的楚龙心里头真有几分紧张。“大家都这么着，又不是我一个人，有什么好怕的？”，他在心里安慰自己。面包车司机兼旅馆的老板，车一停车门一开就让大家交钱，说好的一百五一晚上，一个小时车程不到就变成了三百块一晚上。

“做生意得讲究诚信的嘛，说好多少就该多少，要知道是这个价，俺们就不来了！”说话的是一个约摸六十岁年纪的男人，河南口音。他以温和的语气诉说不满，心里头怕是希望着可以扭转局面，挽回损失，哪怕能将自己这一份拿回来也好。

“少跟我讲诚信！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北京吃……”他停顿住，没有后话。

“你怕是要吃人，要吃血呢！”不少人开始起哄。

“吵什么吵？还要不要睡觉？不愿意出钱的都给老子滚，你们愿意住哪住哪去！”旅店老板横眉怒对，一点都不惧场面。

众人望了望周边，四处都是黑，连萤火虫般的灯光都见不着。有人叹气，有人嘟囔，有人沉默，总归的，大家都交上现钞，鱼贯而入，放下行李，分头去了自己的房间。楚龙走在最后一个，他心里琢磨着要是形势不好就赶紧跑掉，不要被人家谋了财又害了命。看大家都进了屋，老板也没有进一步发作的意思，他才安下心来，去找自己的房间。

哪里有房间？只是床位！十几二十平米的房间里，紧紧密密摆了上下八张床。旧床垫，破被子，满地的灰尘，满屋的异味，可容一人冲凉上厕所的洗手间，——这便是三百块的全部价值。

整一晚上，不停有人来来走走，进进出出，爬上爬下，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某上床的男人竟然溜到他下床的老婆那里，哼哧哼哧地不知道在做什么。这鬼鬼祟祟的小声音，捉弄得楚龙不胜其烦。他只能忍着，听着，盼着第二天快点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