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牛 | 黄芷渊
我喜欢牛,更喜欢香港梅窝的原居牛。
初春的阳光,淡雅而温柔。树荫下,还能感受到草地透出的丝丝清凉。大黄牛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尾巴有节拍地一甩一甩。牛背上,站着傲气的小白鹭。鸟儿在上空啁啾盘旋,路旁,遍地野花猛然争放,迎接它们的有春风。相传因为这里的地形像梅花五瓣,中部有蝴蝶山构成窝形,“梅窝”因而得名。
相传三皇五帝时,炎帝驯养黄牛,为人类开荒耕田,中国农业社会的文化由此出现。宋、明、清三朝间,中原氏族相继南迁,在香港以农耕为主,耕牛成为香港农村重要的一分子。
梅窝的黄牛和水牛,堪称这里的原居牛,世世代代与村民共生。早些时候,这里的低洼地区,铺满了片片稻田,村民用黄牛和水牛耕种着松软的湿地。农家孩儿清晨起来种田,上山割草砍柴,忙完才去上学。放学回家,拿着作业,提着饭盒,拴着家牛在山上吃草。
梅窝的原居民忆述,耕牛通常在三岁开始工作,仅需三到七天,牛便学会绕着耕田犁田。铜圈穿过牛鼻子,再绑上一条绳,成为耕牛的工作标配。
不用耕田的季节里,牛是村里小孩的玩伴儿。孩子们喜爱集结上山,牛也懂得结帮,会跟着领头牛走。
后来,大屿山石壁水塘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兴建竣工,梅窝的水源在山腰被截,影响耕作。内陆移民带来种植瓜菜的知识,梅窝人便改种起瓜菜。再后来,香港经济急速转型,七十年代,越来越多农夫弃耕离村谋生,不忍心宰卖自家饲养的耕牛,便将牛放逐。耕牛失业,流连于乡郊。
渐渐地,渐渐地,它们形成自己的族群。依旧白天上山,天黑下山。当年的放牛娃如今已年迈古稀,原居民与原居牛仍和平共处。只是,牛儿已不再耕作,吃草也再没有牧童的陪伴。
它们的眼神里,有一分落寞感,但更多的,是闲适、释负,以及对陌生人的敬畏警惕。有人说,牛一辈子在流泪。我倒觉得,牛的眼睛是诚实的。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香港西贡半岛的东北方,有一个小岛,叫塔门。塔门的牛有历史,它们的眼睛,更有故事。
塔门岛的山上,有一大片草地,沿途有一排破旧的瓦顶村屋。峭壁下,是海湾。小岛上有近百头牛,秋冬季,草被吃光,牛就会下山觅食。偶尔路经村子,牛就会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村民,通常都能换来一扎扎干草。塔门的草坡无人修剪,却整齐非常,村民说,山上的牛,就是天然剪草机。
塔门四面环海。据说早于明代,已经有人居住在岛上。小港湾加上淡水资源和海产丰富,塔门小渔村最高峰时,有约两千村民居住。后来海产数量锐减,现在几乎只剩驰名的生晒海虾。
塔门的开荒牛,曾是人类的忠实伙伴。随着越来越多的岛民搬往市区,黄牛也走出圈养地,繁衍生息。新生一代的牛,崇尚慢活闲适,与世无争。躺在草地打盹晒太阳,俯视小舟划过港湾。浪花叠叠,嫩草连绵,牛自得其乐。
闹市里的人发现了如斯美景,岛上卷起了一股露营风。陌生身影布满草地,架铁枝,裹帐幕。钉子实实地捶入泥土,在摧毁的枯褐草根旁,留下一个个黑洞。夜幕低垂,草坡静谧不再,人声沸腾。牛只的角色也变了,它们成为人类拍照的布景板,甚至被视为打扰人类周末消遣的坏家伙。
从海边到群山之巅,过去,牛只吃草。草叶进入牛腹化为养料,牛嘴经过的草地,被修剪平整。但愚昧的人类把草地踏成烧焦的沙地后,牛找不到草了,渐渐爱上吃人的食物。慵懒的牛只为了觅食主动起来,好奇心驱使下,它们走进人群,钻进帐幕。尽管偶尔能获好心人赠两片面包或香肠,但很多时候,换来的是厌恶的喝斥和嫌弃,拳打脚踢,甚至垃圾胶袋和石子攻击。它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饿着肚子蜷缩在帐幕外,看着自己的家园被侵占、糟蹋。黑亮的牛眸子眺望远方,眨动着湿润的睫毛,港湾依旧浪花朵朵,却没有一朵能擦掉它们的忧伤、无奈、恐惧。
新世纪之初,香港曾出现大量针对流浪牛的投诉,渔护署采取捕牛行动,数十头牛遭屠杀或被送往堆填区。事件曝光后,引起社会热议。后来香港特区政府修订了《防止残酷对待动物条例》,加重罚则。任何人士因采取或不采取行动而导致动物遭受不必要的痛苦,即属虐待动物。
犹幸香港还有一群牛义工,每周长途跋涉为野牛放草。割草,装袋,淋水,义工拉着手推车,带着割好的新鲜的草,抬上山坡。弄湿鲜草,是希望牛下咽时多吸收一点水分,但义工的负担更重了。几个义工,汗流浃背抬了几大包草,叫了一声牛,跑来的却是上百头牛。它们饿了,真的饿了。
义工就如牛语者,端详着牛的面容,用柔和的语言和它们沟通,抚慰着牛儿的伤口。牛微微抬头,磨蹭着义工的腿……
昔日,耕牛犁田耙田。如今,它们仍担当着生态管理员的角色。它们不理解人类的营营役役,所作所为,但它们始终相信,人类是善良的,应该是善良的。毕竟,它们和人类一样,生于斯,长于斯。万物皆有灵,人类没有理由嫌弃它们,更没有资格伤害它们。在同一片土地上,没有谁比谁更尊贵,而它们的存在,可能比人类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