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琐忆
以前我们垛上,“出门”有特定含义的,专指行船外出卖青货。上有两个姐姐,弟妹更小,爸爸抽不开身时,出门的大事过早落到我肩上。
一、在外过年
那年刚满十二岁,第一次出门,跟着大人卖自留地青菜。腊月二十四,两条船打帮,卖了个“大烂洞”——价格低还难卖。“打帮”是船与船同行做伴。口袋里米像下潮,每天只敢吃两顿。大年初一上午“歇业”,大人们要我守候船,他们上盐城街上乞讨。岸边走来走去的同年人,个个穿着崭新时髦的衣裳,玩玩鞭炮,跳跳蹦蹦,有说有笑,嘴里还不住地吃着什么。我将身上的灰尘掸掸,泥点子扒扒,扣子扭扭。大人们讨要到花生、葵花籽、糖果,五味杂陈涌上心头。下午用青菜换来的上山芋干子煮粥,真是香甜。
青菜只有一二分钱一斤。赶到家,已是正月初七。
见到了妈妈怜悯的眼神。从腊月二十八,望穿秋水的妈妈,天天数次往河边跑,踮脚远眺。迟迟的年夜饭,为我放了双筷子,一家人都没有过好年。
二、“怎么没有圈儿”
第一次出门,有堂姐夫的。
我只能划前桨,后桨要掌舵的。欸乃欸乃,划着划着,堂姐夫斜视着对我说:“怎么没得圈儿?”划桨用力越大,桨后泛起的圆圈越大。起初还是有劲的,后来圈儿渐渐小了。
当兵时收到一封信,这个堂姐夫将三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带到田里,一个个摁到水下淹死。法医鉴定,有精神病,没成有事,但他和他一大家人远走高飞了 。 据说这个惨案当时轰动兴化。
三、熬功
还是第一次出门。妈妈煮了早中饭,是硬真货——菜粥里有面疙瘩,让我吃得饱饱的。离庄不久,有了便意。难为情,熬熬吧。晏中饭轮流吃,船不停。有点憋不住。满仓的货,船帮没法坐,解下裤子,蹲到船沿,手扶货物。寒风刺股,船行晃动,又怕遇到擦船而过的,窝不出来。夹着屁股划着船,天黑得好慢好慢……盼到夜深了,船靠田边。大人们先噇吧!我手捂肚子,缩紧屁眼,碎步上岸,迫不及待寻落头窝粑粑。这大概是我人生第一次体会到“如释重负”。人体宇宙,奥妙无穷,有时奇迹难以想象。
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驶的船上,轻松自如的如厕,大概也是以前的垛上人生存基本功。
四、“叔叔口臭”
这年上高一了。我们初中、高中都是两年制,小学是五年。 少年的我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白肉红。今年春节在老家,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大娘还冒出一句:“你小时候tòng得扎实呢。”口音“痛tòng”是我们这儿漂亮、帅气、美丽的方言。以后横长竖不长,到部队是“三等残废”。这次是卖芋头,芋头根一角五分一斤。就像是茅山红旗大桥北桥头,我腼腆地站在东侧,前面放着两只筐子,分别装着芋头根和芋头子,带戥子的秤搁在筐子上。“英俊少年”的我,既怕寒风老吹着,又有害羞之心,戴上了口罩。一位七八岁小学生模样的小姑娘路过,驻足盯住我瞧瞧,像看西洋景似的,还没转身就脱口而出:“叔叔口臭。”
五、两只包子
出门总是带上老咸菜、腌制的瓜子萝卜、苋菜餶之类。在船头垒个泥锅厢,或带瓦锅厢。遇上淫雨,不知要划多少根火柴,哪顾得上饭半生不熟,有糊味也咽。
这次是跟大伯大妈出门。已是冬季,清晨刚从水泥船胖鼓洞(船艄洞)躬出来,哪有遮拦,寒风刮脸,浑身打颤。大妈买回两只包子,笑容可掬:“今呃子是我呃珊伙生日。”四十好几年了,只要提到出门,眼前就浮现出两只热腾腾的肉包子。
六、两包香烟四斤米
退伍的那一年,与大伢伢出门卖承包地芋头、生姜,这是我最后一次出门。在我们家,称比爸爸年龄小的父辈为“伢伢”。
晚上打烊,船上乌叽墨黑,很是无聊。数着吃的烟没了,大伢伢要我到镇上买。这次货买得顺利,有望“六只眼”敬菩萨。(我们出门如果很快地空仓而归,又有个好价钱,到家要用“六只眼”敬菩萨的。)我高兴地买回两包烟,眼睛近视的大伢伢,看出绿底色的雪山图案上的“雪峰”二字,表情严肃,眉头不展,惊讶地怪我:“没得命呃,买这么好啊?四斤米没得呃。”当时的雪峰香烟四角四分一包,米是二角三分一斤。
七、喜见大花鱼
与大伢伢出门,空仓而归。叔侄两个摇着橹有说有笑,在宽阔的姜堰河段,蓦然,两篙远处,两人眉开眼笑地发现有一条可能昏了头的大花鱼。“别动!”大伢伢惊喜得在我右边停止摇橹,情不自禁出声。那时才三十多岁的他,娴熟跨过船帮到船头,顺手拿起大篮子,匍匐右侧,凝视大鱼,身往下挪,右手提篮,左手高举,口里直喊:“船不能晃!”一会儿要我“板艄”,一会儿指挥我“推艄”。我将双脚前后叉开稳住,左手带橹绳,右手握橹柄,一会儿向前倾,一会儿往后仰,瞄准大花鱼方向,生怕偏离够不着。小心翼翼,快了怕鱼惊醒,慢了怕鱼苏醒。真是天上掉下馅饼,一顿美餐快到嘴边。……大伢伢摇头又摇头,咂嘴又咂嘴,爬起来啼笑皆非,那是一块白塑料纸。
大伢伢高度近视,我也是近视眼。
2021.3.30.于穷达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