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9、10章

第二章 青春变奏曲

9、梅姑

林常平是个重情义,终生奉行感恩之德的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中华民族古老的精神传统。更何况是曾经搭救过他性命的恩人。林常平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那位当初救过他一命的大恩人,那位住在海边渔村里的善良的老人。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看望看望他那救命恩人,生活中,他尽量克扣自己,却总会省下钱来买些有营养的东西,去看望那位善良的老爹。

当时还在上山下乡中的林常平,不应该算是正宗的知识青年,因为他此前已经是供销社的工作人员,属于国家正式干部,但掌权的对立派怎么都不肯放过他,他们要想着法子蹂躏他。于是林常平便理所当然地被下放到老家的柏溪去接收劳动改造,每月只给8块钱生活费,不久连就这8块钱也莫名其妙地停发了,但那也得活下去。好在他土生土长,本就是当地最穷苦的农民,他天生有一副铁打的身躯,犁田耙地,种地瓜,插秧,开拖拉机,修理柴油机,还机灵地学会了油漆匠手艺,单凭这门手艺,每年少说也能挣个二三百块钱。

尽管自己的生活十分困苦,林常平心里却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念兹在兹,每年都要去看望老人家一两次,去尽孝。他每次去城里办事,老人所在的村子恰好又是必经之路,他就常在老人家歇歇脚,有时候还住个三两天,他便一刻也闲不住地动手帮老人担水劈柴,修缮茅墙,做一切他能做的事。闲下来就跟老人热热火火地闲聊解闷儿。

林常平和梅姑邂逅的那天,他正好又去探看老人,不料老人染了风寒,躺在床上好几天了,艰难地喘息着,林常平赶紧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没找到,找了个开过药铺的开了药,就守候在老人床前伺候汤药,用汤匙自己尝得不烫了,才一勺一勺地喂进老人的嘴里。

也就在那个时候,一个清脆而温情的声音传进了他耳朵:“老舅,我看你来了!”

珠帘一闪,一个窈窕的渔家女清纯的面孔出现在林常平眼前。她就是梅姑。

看样子梅姑刚从渔场回来,胳膊上沾满了鱼鳞的蓝色的袖套还没来得及摘下。她手里提着一只铺着菖蒲叶子的竹篮,里面是一些最新鲜的海货。

他和梅姑就这么邂逅相逢了。

梅姑是一个海风吹大的渔家女,梅姑有着东方女性的温柔,梅姑的笑容很美。健康开朗的梅姑显然对林常平的经历异常感兴趣,几次缠着老舅舅讲述当年老舅搭救林常平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老人则怕勾起林常平心里的伤痕,总是摇头推托,过去的事也真的不堪回首。但林常平却不在乎什么难为情,他一五一十地告诉梅姑了过往的一切,甚至没有遗落他留在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他说若要不是梅姑的老舅舅,自己这条小命早就丢到爪哇国了。

此后,林常平和梅姑又在老人家碰到过两次,梅姑的关注所在渐渐地便扩展到有关这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的一切了。林常平诚实而通达的性格以及他那不俗的谈吐,使得梅姑感到这英俊的小伙子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吸引力,是那种很能感染人的吸引力,甚至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果断、大气,他的笑声尤其开朗,目光镇定而沉稳,对了,特别是他的目光,每每让她遐想悠悠。

1970年,善良的老人在破旧的藤床上溘然而逝,噩耗传来,林常平星夜赶去,亲自给老人画了一口描龙画凤的棺材。真正披麻戴孝当了一回大孝子。

也就在这丧礼上,他又一次见到了为老舅舅披麻戴孝的梅姑,心里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跟她讲。梅姑也是同样。但两个人却似乎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他问梅姑:“怎么样?这阵子过得还好吧?”

梅姑没有回答过得好还是不好,她低头一阵沉吟之后,对他轻声说了一句让他震耳欲聋的话:

“林哥,我要嫁人了。”

林常平呆了一瞬之后,才言不由衷地喃喃:“啊?那……好事啊!”

梅姑的神色却显出几分黯然,她幽幽的的目光转向了附近那片微风摇动的竹林:“唉,有什么好啊,是我父母包办的呢。”

“哦?”

“比我大十几岁。”梅姑说的自然是那个她将要嫁过去的男人。

“哦,是吗。”

再往下,林常平就不知该跟她再说些什么了。

梅姑凄然一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他完全听得出来,梅姑的声音里含着一丝微弱得几乎分辨不出来的叹息,“人这一辈子还不就那么回事啊。”

“其实……”他嗫嗫嚅嚅。

梅姑抬起头来,望着他,期待着他下面要说的话,几分明显的期许,还有几分淡淡的忧伤。

然而,在梅姑清澈如水目光的注视下,林常平却尴尬得有几分无地自容了。

林常平心里说:梅姑啊,你能懂我的心吗?

那时候的林常平还住在那座破庙里,他连自己都无法养活.就是回到大哥家里去,他也像个老大不小的累赘,他还是蜷缩上那座所谓的阁楼上去,凄然面对那把自己用蟒皮蒙制的二胡,还有那方用来充当砚池的破瓦当,眼下的他,还远远没有像个男人一样的生活,哪里能有什么资格来谈婚论嫁呢!别的不说,当时要结个婚,光彩礼就得上千元。连肚皮都混不饱的他又到哪里偷去抢去不成?所以,他在美丽的梅姑面前,他总是望而却步的。每当他几分出神地望着梅姑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在心里提醒自己:“现实点吧,林常平,你要明白你是谁。”

林常平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吸了吸鼻子。接着便是一声轻轻地、然而又是无奈的叹息,他的低语含混不清:“唉,世上的好多事真的是说不清。”

梅姑凄然的神情更是坦露无遗,语调里决不仅仅是怜惜之情:“那……你呢,林哥,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啊?”

林常平脸上漾出由衷的苦笑,他费劲地想了想,终于还是微微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许……只有天知道吧。”

“天?”

梅姑抬头看天,天空正落着细细的雨丝,犹如千丝万缕的情丝。

一阵难耐的沉默。

“林哥,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看吧。”他嘟囔。

于是两人便就此别过了。恋恋不舍是自然的。

他刚走出几步,听得梅姑忽然在身后动情地喊了一声:“林哥?”

他立住,回头,惊讶地看着梅姑,她的目光里似乎有泪光闪烁,如月光下的石决明。

梅姑送过来一缕似乎释然而又宽泛的微笑:“你是个干大事情的人。”

说完这句话,梅姑就哗啦地撑开了那把黄油布雨伞,踩着光洁的石板路往相反的反向去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拉起了一层蒙蒙的薄雾。

林常平呆立着,一直望着梅姑的背影消失在弯曲的青石板路那头……

10、重逢

自从恩人过世之后,林常平就比较少去恩人家了,不久之后,去县城的公路也修通了,走城里去便有了另外的一条近路,不必从老村经过了。既就是这样,林常平也还不忘抽出空专门去看望看望恩人的遗孀,尽他的可能多关照关照她老人家的生活。

再后来的故事发生在老人去世之后的第二年,林常平串乡走村,一手干修理机器的活儿,一手干油漆匠的活儿,他的书画的名声也大了,他到好几个村镇去画过毛主席像,提着油漆桶满墙写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就这么画着、写着、走着,就来到了那个后来跟他有了不解之缘的村子。

他同梅姑意外重逢的那天,风和日丽。

当时,他正在一面丈二高的墙上踩着脚手架画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旁边围了一大群村里的大人小孩看稀罕。都夸奖画家画得真好,议论说那胳膊下挟着黄油布雨伞的毛主席的目光,仿佛在从各个角度看着每一个人。

林常平心里乐滋滋的。画得就更来劲了。

“常平哥!”忽然有个女人的声音甜甜地叫了一声。

满手颜料的他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愣愣地一回头,便从人群里看见了表情惊喜的梅姑。

梅姑显然刚从码头早市上回来,臂弯里挎着湿漉漉的竹篮,头上包着一方浅蓝色的印花头巾,额头前一缕活泼的刘海被海风吹拂着,象牙色的面孔上漾出欢喜的笑容,像一片东方的朝霞。

“……梅姑?”他十分意外,“你怎么在这里啊?”

“我婆家就是这村里的哦。”梅姑说。

他才知道,原来梅姑正好是嫁到了这村里的人家。

梅姑喜盈盈告诉表情惊讶的村人:“这是我家亲戚。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呢!”

天底下的事情真就这么巧,真的是想不到的事呢!

梅姑迫不及待地催促他:“常平哥,走走走,天也快晌午了,歇缓歇缓,到家去坐坐,快到家里去!”

梅姑就领他到了她家里,简陋的一个海边小院落,高矮三间黑乎乎的房舍。院子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一丛锦葵花正在开放。

正说着,梅姑那个放牛的男人就回来了。从走路的姿势看上去,脚明显地有些跛,但走得很快,一副诚实而木讷的笑容。

梅姑对那男人说:“这就是我跟你讲过的那个林哥,真是巧得很哩,他到村里来画毛主席像哪。说来也巧了,我走着走着,一抬头,嘿,就看见了他,当时我还不敢相信是他哩,可真的就是他……”

男人高兴地搓弄着长满了茧子的巴掌,一叠连声:“噢噢噢,好好好。”

当天,梅姑就将林常平那点简单的行囊、画箱和装修理工具的工具箱,统统拿到了自己家里。林常平想婉言谢绝,梅姑则不由分说。

于是,他就在梅姑家住了下来。

从那天起,梅姑家低矮的木屋里处处便流动着快乐的气息了,梅姑出来进去的脚步变得格外轻盈,手底下做什么活儿都分外地灵巧。林常平白天出去画画,黄昏收工回来,梅姑将喷香的饭菜就已做好,在焦急地等着他了。他一进门,一条绞干的毛巾和一声温存的问候就一同送过来了。梅姑的男人对这个实诚而有本事的小伙子也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喜欢,他喜欢静静地听梅姑同这个外乡小伙子的交谈,还将自己亲手酿造的老酒倾囊相待。夜晚,万籁俱寂,偶尔从村道上传来几声土狗的吠声,林常平单身住在隔壁间的屋子里,月光如水,从低矮的窗棂透入,戈壁隐隐地传来梅姑男人的呼噜声,林常平的心中总有几分舒适的孤寂,更有几分说不出的慰籍,或许还有几分懵懂的期待,期待什么?他说不清楚,他只觉得每天能看到梅姑的身影,听到梅姑轻松的笑声就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在他眼里,梅姑就像是一位美丽的天仙,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飘然降临凡间,降临到一直在渴求温暖与情感关怀的他的身边。

那种温馨而幸福的感觉,酷似一颗糖在心里悄悄地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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