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 | 往事不堪成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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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瑞
我姑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她不高，头发自然卷，鹅蛋形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我没见过她年轻时的样子，也就不知道年轻的姑究竟有多漂亮。在我的记忆中，姑一出现就差不多是个老人了。我还在读小学时，她的两个儿子先后结了婚，女儿也嫁了人。那时的姑，至少有五十岁了。她没读过书，感情却特别细腻,有点多愁善感。她操心的事很多，每天忙里忙外，很少有闲空。乡下人有句话：会操心的操心一辈子。我姑的确是操心了一辈子。
姑父瞧不起她，经常埋怨她太罗嗦，没见识。当年，他们能结合在一起，也不知是出于何种缘分。那时，姑父家里很穷，他母亲早亡，父亲一人撑着一个家，日子非常艰难。他读完小学，成为生产队的扫盲教师，后来，被推荐上了师专。读师专时，他身无分文，是我奶奶给了他钱，供他去读书。他家跟我家本来就是亲戚关系。师专未毕业，文革爆发，学校倒闭，他只得回村继续教书。他跟那一代的许多民办教师一样，教书多年，才得以转正。他和我姑结婚成家，算是亲上加亲。早年，他们的日子很难过。那时候，乡下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姑父毕竟是教师，按月拿着国家薪俸。我姑也很勤劳，干活厉害。他们家里的条件，相对其他人，也算不错。儿女长大后，减轻了负担，日子也就越来越好过了。
姑父很严肃，尤其是年纪不太老的时候，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难以让人接近。他跟我姑的脾气，反差非常大。我姑是一个老好人，笑眉慈眼的，待人接物，非常客气。姑父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鼻子翘在天上，一般的人瞧都不瞧一眼。小时候，我去到他家，便极力回避他。我总感觉他的存在，让人浑身不舒服。其实，他也不会花一秒钟的时间，正眼瞧我一下。直到我读了高中，姑父才没那么大摆架子，愿意跟我聊聊天。从那时起，我才对他有所了解。
姑父好打牌，简直是嗜赌如命，而且每赌必输。他输了不少钱。为此，我姑经常跟他吵架。听说，他在学校里也跟学生一起打牌。那所学校就在他们村里，只有他一个教师，教两个年级。两个年级分开住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时，姑父先给一个年级布置作业，再给另一个年级讲课，课时讲到一半，便给这个年级布置作业，开始给另一个年级讲课。每节课，他几乎都要这样转换着角色讲课。下课后，他便跟学生一起打牌。有时候，他们根本没上课，因为打牌忘了时间。白天跟学生打，晚上跟村里的小伙子打，他是乐此不疲。我姑很生气，有时会跑去他打牌的地方，一顿大骂，甚至于掀桌子。后来，那所学校关闭了，姑父调去了另一所学校教书。这所学校距家挺远。从此，姑父就像脱缰的野马，很少回家。一回家，我姑就要跟他吵架。为打牌输钱的事，他们没少吵架。
姑父教了一辈子的书，教书的水平很一般。相对而言，他可能更擅长打牌。他喜欢看《三国演义》。看此书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唱夜歌。某家死了人，便请歌先生唱夜歌，这是土家族的风俗。夜歌有专门的歌词，大多是自编自造的即兴演唱。即兴演唱的内容，有的来自三国故事，有的来自民间传说，或是见到什么唱什么，想到哪里唱到哪里，也会赞美一下灵堂，夸奖一番儿女的孝顺，还会回忆一下亡者的一生，等等，内容不限，完全是自由发挥。《三国演义》这本书，姑父看过多遍，但他记住的东西始终有限。唱夜歌，他的水平也不高。
我妈没读过书，她对读过书的姑父丝毫不敬佩。在她看来，姑父根本没有知识。原因是，他不孝顺自己的父亲。他对自己的父亲非常绝情。有一次，他和我谈到自己的父亲，就说，我恨他是有道理的。那时，他父亲已经死了。他仍然觉得痛恨自己的父亲，是有道理的。据他说，小时候，父亲对他很绝情，使他记恨了一辈子。他父亲死时，他已为父多十年，又做起了爷爷，他依然没有原谅自己的父亲。我妈表示很难理解，她觉得姑父这么做，简直是枉为人师。姑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不愿承担父亲的养老问题。这个老人活到了九十多岁，他有两个儿子。为养老问题，姑父和自己的兄弟大吵大闹。老人没死，必须供养。一番争吵，两家决定，轮流供养老人。轮到姑父家供养老人，姑父的脸色便非常难看，好像自己的父亲在他看来，是某种极其肮脏的东西。姑父谈到这个老人，也是一脸的厌恶。
他对自己的母亲，倒是非常怀念。有一天黄昏，我跟他从坡上回来，路过一片茶林。姑父停住了，指着茶林中一座坟说，那就是我老母亲的坟。然后，他就跟我谈起了自己的母亲。他自说，会经常到老母亲的坟前来坐坐，靠着砌坟的石头，一坐就是很久。坐在老母亲的坟前，他感到浑身轻松，内心坦然。而且，多半是黄昏时候，干活回来，路过那里，他便在老母亲的坟前坐下来，放松身心，望着远远近近的灯火，陷入一种沉思。往往坐到天黑，他才起身离开，丝毫不觉得怕，只感到轻松与坦然，还有一种亲切。我不知道，假如他母亲也活到他父亲那样的年纪，他还会不会有这种怀念。
几十年来，他跟我姑的感情很淡。家里的大事小事，他丝毫不操心，全是我姑一人处理。每天，他没在教书，就在打牌，没在打牌，就在去往打牌的路上。我姑忙里忙外，操碎了心，还少不了挨骂。我姑对亲戚朋友，丝毫不吝啬。她宁愿自己不吃不喝，过得非常节俭，也要把好东西留给别人。姑父是一个典型的享受主义者，又属于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只会自己享受，从不考虑别人。我姑的做法，他特别看不惯，经常骂我姑傻，不懂享受，只会天天瞎操心。他的钱，宁愿打牌输掉，也很少拿给我姑用。我姑很要强，姑父不给钱，她也不伸手要，自己干活挣。不分天晴下雨，黑天白日，我姑都在地里干活，所挣的钱，几乎全用在别人身上。姑父自然更加看不惯她。
我姑勤劳，心强，热情，大方，没读过书。姑父是教师，懒散，吝啬，自私自利，心高气傲。他们两个人，没有多少相通的地方。他们却结合在一起，生儿育女，共同担着一份人事，一走，就是几十年。
一次燃放鞭炮时，姑父不小心炸坏了一只眼睛。之后不久，他便提前退休了。退休后，每月拿着退休工资，他过得还是挺潇洒。他嗜赌如命，打牌从来是几天几夜不下桌子。自从一只眼睛坏了，他打牌看不清，又是熬夜打，便输了不少冤枉钱。
两个人风风雨雨几十年，年纪一把了，为打牌输钱的事，我姑还是会跟他吵架。一吵架，他先是骂我姑，接着就骂我们那一族人。他很是瞧不起我们家族里的人。他说我大伯没用，活了一辈子还是那副德行，还是那么穷。他说我三伯不懂人情，太抠，有钱不会享受，充其量就是个守财奴。他说我幺叔没良心，做事太缺德。唯独我家，他还看得上眼一点。在他看来，我妈懂道理，有点见识。所以，他愿意跟我妈聊聊天。
平常，他从不到我们这边来，有什么事才来，每年会跟我姑一起来拜年。早年，他的两个儿子也会来拜年。他们一来，便开始打牌。熬了几个通宵之后，姑父早已瞌睡连连，眯着眼睛，一副随时会倒头就睡的样子。这时，他的儿子们开始骗他。比如，他出一张A。对方大声说一个2，而出的其实是个3。他瞌睡连连，神思恍惚，眼睛也看不清，迷迷糊糊地挥挥手，叫人家走。这么打，他总是输，越输他越想刨本，输得就越多。最后，他恼羞成怒，一掀桌子跟自己的儿子骂了起来。两个儿子也不示弱，跟他对骂。为打牌的事，他们三父子简直差点打架。我爸便去解劝。他们才气呼呼地上床睡觉。
有一年春节，姑父跟我幺叔闹翻了。幺叔一直在做生意，家里有了点钱，便不能忍受姑父的傲慢。两人就吵了起来。姑父骂我幺叔没良心，做事太狠，终究没有好下场。幺叔回骂他狗眼看人低。此后，姑父再也不到我们这边来了，拜年也不来。
姑父很有优越感。他有钱，他的两个儿子也有钱，女儿家里也很宽裕。他说话的口气总是很大，很有优越感。每次我妈去到他家，他总要跟我妈喝酒。几杯酒下肚，姑父说话更是志得意满，喜形于色。他说到自己一生怎么白手起家，怎么衣食无忧，又说到儿女们怎么孝顺，等等。他通过滔滔不绝的讲述，来显示自己的优越感。我爸很讨厌他，轻易不去他家。因为他听不惯姑父那一套自我吹嘘的话。我妈既不会讨厌别人，也不会奉承别人。你说，她就听着，不会在乎。姑父正是看重这一点，认定我妈算是一个能理解他的知音。姑父一般很少与人说话，他毕竟是教师，脑子里有点知识，不爱总是闲扯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他讨厌我姑，就因为在他看来，我姑啰嗦，没知识，一辈子围着柴米油盐打转，不会思考点别的。跟我妈，他可以谈点超越于琐碎生活之上的话题。而他的目的，不过是要显示出自己的优越感。
但现实总是会打击他，为他的优越感蒙上一层污迹。
我读初中时，大表哥跟姑父吵架，要打他。我姑也被追着打。很多天，我姑不敢回去，躲在外面。一旦她回去，自己的亲儿子就要打她。最后，她哭哭啼啼地跑来，叫我妈过去劝说。我妈不去。她不想招人恨。一旦她出面劝说，就有点去做后家的意思，势必招得表哥与表嫂的怨恨。我妈不想使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她对我说，他们今天打架，我跑去解劝，明天他们和好了还是一家人，他们心里却会始终记恨着你。我妈考虑问题，好像总是有点长远。她没去解劝，大表哥对我们也像仇人，见面从不打招呼。后来，他们两口子果然跟我姑父处好了关系。因为我姑父有钱，再过不去，他们也不能跟钱过不去。一家人和好如初，而对我们这些亲戚，大表哥依然形同路人，好像我们真的得罪了他。
小表哥很早就跟自己的女人一起，去了远方的城市打工。那位表嫂蛮漂亮。漂亮是一个女人的资本。没过多久，就有传闻，说那个表嫂没在打工，在做不正当的事。没几年，小表哥两口子就挣了不少钱。他们新修了一栋平房，装修也挺时髦。在村里，他们有钱，便目中无人，引得不少嫉妒和闲话。表嫂打扮得很漂亮，浑身光艳照人，俨然一个影视明星。村里很多男人对她肯定垂涎欲滴。所以，关于她的坏话，也就越来越多。
姑父作为一个教书先生，自己的儿媳在远方的城市利用身体挣钱，他不可能听不到一点风声，不可能不感到有损颜面。但他选择沉默，来面对村里人的闲话。
很多年里，我和弟弟一般不去姑父家。姑父严厉，我们怕他。表哥表嫂势利，瞧不起人，去了，也觉得没意思。我们每次去，我姑都很热情。尤其是上了初中以后，每次离开，我姑都要送我们。他家屋边，便是进村的公路。公路穿过一个山湾，到达村委会。一条清清的小河，蜿蜒着流出村子。河上有一座飞檐翘角的风雨桥。每次，我姑都会陪着我们走到风雨桥。走到风雨桥，距她家已经有点远了。在风雨桥上，她总是要掏出五十块钱，或是一百块钱，塞给我和弟弟。初中时，我们每星期的生活费才五块钱，顶多十块钱。我姑出手就是五十或一百，不可谓不阔气。一番推让，我们便收下了。
后来，我也明白到，我姑为何总是要送我们到风雨桥。因为她害怕我姑父看见，自己正在给两个读书的侄子塞钱。姑父要是看见了，可能会骂她。因此，每次她送我们离开，我都有种做贼的感觉。我真希望她别给我们钱了，留着自己用。她却总是要给，还必须偷偷摸摸地给。我们总是推让，结果总是接了钱。因为我们知道，钱的确是个好东西，是我们急需的东西。为了少去接受我姑的钱，我便从来不轻易去她家。
我姑的感情很丰富，善感多愁，心思细腻。她很盼我们这些侄子去，放假回家，就打来电话，要我们过去。我们要是不去，她就会伤心。有一回，一个堂哥外出打工远道归来，没去她家就走了。她说，想起这事，就一个人偷偷地哭。上高中后，我会定期去她家一次，算是看望。每次去她家，临走，她依然要送我到风雨桥，依然要给钱，然后站在桥上望着我远去的身影。有次我偶然回头，看见她撩着袖子在擦眼睛。我知道，她哭了。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哭。从此，在风雨桥上话别后，我多半不敢回头，我害怕看见她撩着袖子擦眼泪。
退休没几年，姑父的退休工资由两千多涨到四千多。每年，他坐在家里，什么事不用做，就能收入五六万。在乡下，他的日子的确过得蛮逍遥。我姑还是忙里忙外，累死累活，操持着一个家。
到了晚年，有钱又有时间，姑父便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他开始在全国各地旅游。作为一个从未出过武陵山区的人，他从北京、上海、香港、海南等地回来，便非常兴奋。每次出去旅游，他都不会带上我姑。回到家里，他却会很嘲讽地说，你有钱有什么用，不懂享受，只顾着眼前的事，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他说这样的话，好像是我姑硬是不出去，非要呆在家里。我姑当然也想出去看看，姑父不带她，她也就去不成。她没坐过火车，此生，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坐一回火车。姑父花钱坐飞机出去旅游，却不带上她，回来还尽是挖苦与嘲讽。我姑也不生气，还耐心地听姑父滔滔不绝地讲述外面的世界，一面忙着给他做饭。
我爸一直在外打工，深知在外为生存而奔波的艰难与辛苦。姑父听他说起在外打工的艰辛，便很不认同。他说，外面总比我们这里好。我爸说，好是好，但要挣钱不容易。姑父已经几十年没过过苦日子，无法体会到在外打工会有多辛苦。他也想出门打工。他说，不为别的，就为多看几眼中国的变化。作为一个乡村小知识分子，姑父去外面看见了都市的繁华，非常羡慕，非常兴奋。他说，几十年前中国那么穷，如今这么富裕，简直难以想象。他感到很自豪，很骄傲。他会说出一大堆的溢美之词，为政府歌功颂德。在这方面，他不愧是一个小学语文教师。他很想出去打工，要我爸带。夏至边，家里的农活忙得差不多了，我爸就带他去了武汉的建筑工地。
没到一个月，姑父就回来了。回来时，他脸上晒得乌漆麻黑，满手是血泡，人也瘦了。我姑心疼得不得了，忙着去买鸡鸭鱼肉，炖了，给他补充元气。说起在建筑工地上的事，姑父摇头直叹息，叹息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武汉很热，整个城市如同火炉。每天，他们都在火炉里干活，一丝凉风都没有，只有火辣辣的阳光。晚上睡在工棚里，风扇对着吹，也热得要命。姑父除了读过几本书，站在三尺讲台上教了几十年的书，别无长处。在建筑工地，他只能干搬砖上砂浆的苦力。半个多月干下来，他整个人像是去地狱里走了一遭，变得非常憔悴而落魄。此后，他再也不提外出打工的事了。只是，他依然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当一个人越是志得意满时，命运似乎越是要对他开点玩笑。
退休多年，姑父存了十多万。两个儿子便打主意，想方设法套出老头子的钱。于是，老大开始扩建房子，然后向姑父要钱。姑父不给。老大就说他偏袒老小。姑父说，两家建房子我都给了钱，如今你要扩建，没道理再给。老大有自己的道理。老小两口子常年在外，孩子放在家里，由爷爷奶奶带大。而他的孩子呢，是他和自己的女人亲手带大的。所以，姑父必须多给他一笔钱，不然就是亏待了他。一番理论，姑父说不出反对话，出手给了三万。这边三万一给，老小两口子马上回家，要加层，又伸手向姑父要钱。姑父先还犹豫。我那位小表嫂本来就有姿色，一张嘴又甜，她要骗起人来，还不容易。她每天喜眉笑脸的，爹前爹后地叫，把姑父伺候得十分周到。姑父乐呵呵地答应给钱。我姑不同意。为此，两个儿媳妇开始围攻我姑。很快，我姑就被孤立了。
听我姑说，那段时间，两个儿媳妇对姑父好得不得了。姑父也喜上眉梢，乐得给钱，还要出力。每天，姑父抬木料，拌砂浆，搬砖头，比在武汉工地上还要累，却干得很起劲。为了一视同仁，帮老大干了，还得帮老小干。两个儿媳妇对他笑脸相迎，爹前爹后，叫得十分亲热。那段时间，姑父非常大方，儿媳妇说要吃什么就买什么。天天大鱼大肉，都是姑父掏钱去买。我姑看不过意，难免会发些牢骚。姑父不理她。两个儿媳妇少不了会跟我姑吵架。姑父好面子，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有出息，比别人强。在他看来，比别人强，首先体现在住房上。房子修得大，装修得漂亮，他脸上才有光。乡下人都有这种思想。所以，他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两个儿子扩建房子。
几个月后，扩建完工。他累得半死，十多万的积蓄也差不多花光了。这时，该是两个儿媳妇过河拆桥了。在这么做时，她们针对的不是姑父，完全把他晾在一边，天天跟我姑吵架。大吵之后，两家的房子都不让我姑住了。我姑不同意，必须要一家分出一个房间。两栋房子相连，中间隔着一两米的过道。我姑要分出两个房间，打通，再花钱把中间的过道建成房子。这样，她和姑父便有了安身之地。两家都不同意，吵去吵来，才同意了。
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兄弟妯娌之间也吵了起来。结果，老大还是不同意分房子给老人。他的理由还是，自己的孩子是他和女人亲手养大的，而老小的孩子，是我姑和姑父养大的。他对自己的兄弟说，两个老人必须住在你家。多年以来，我姑和姑父也一直住在小表哥家里。他们两口子常年在外打工，儿子是两个老人一手养大，田地也是两个老人一手管理。小表嫂自知占了不少便宜，同意两老还是住在她家，却不让他们住下面，必须住三楼。而且，上下不能走室内楼梯，必须从后山搭梯子直接进去。她这么做，明摆着是要把两个老人扫地出门。我姑不同意。她年纪一大把了，还要每天爬高走低住在三楼，她死也不同意。为这些事，一大家人吵得不可开交。
无奈之下，我姑干脆不要任何一个儿子的房子了。这时，姑父总算也跟我姑齐心了。几十年里，他们可能还没那么齐心过。他们决定再修一栋房子。于是，他们喊来匠人，在山头上，修了一栋小小的吊脚楼。由于地势不宽，吊脚楼就镶嵌在小表哥家三层平房的一头。紧挨吊脚楼，搭了一个非常袖珍的偏房，用来做灶屋。吊脚楼只有一间房，既做客厅，又做卧室。姑父打拼一辈子，四处吹牛说大话，到头来，却窝在如此狭窄的吊脚楼里。
一番折腾，小表哥两口子还是带着儿子出门打工出去了。偌大的房子，空空荡荡的，无人打理。这时，小表嫂可能是良心发现了，打电话叫我姑帮忙照看房子，叫他们别住在吊脚楼里了，搬回以前的房间去。我姑他们才搬了回去。
这些事，肯定使姑父明白了不少道理。
越到晚年，他跟我姑的感情倒是越浓了。两个人很默契，再也不吵架。而且，他还戒掉了赌瘾，不再打牌。晚年的姑父，变化非常大。他不再高傲，不再盛气凌人，不再满口大话，跟人嘻嘻哈哈，放下了曾经的身架。这样，他反而越活越开心了。
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家里的田地交给两老管理。姑父教了几十年的书，退休后，又继续做起了农民。他每天都会下地采茶。他本不缺钱，下地采茶，完全是因为闲不住。他还要跟我姑比赛，看谁一年下来采的钱多。太阳还没起来，他们踩着露水就上坡了。中午时分，太阳毒辣，他们便背着茶回来，煮饭吃，然后坐在自家吊脚楼上吹风纳凉，或是看电视。下午，天阴了，他们又背着背篓下茶田，采到天黑。擦黑边，去茶厂卖了茶，回家做饭，吃饭，看电视，睡觉，一觉醒来，又背着背篓下地采茶。从春天到秋天，这几乎就是他们的作息时间，也是大多故乡人的作息时间。这样的日子，单调，辛苦，却也平静。
到了晚年，除了采茶，姑父还有一件事干，就是唱夜歌。他和几个村里人一起，组成一套夜歌班子。谁家老了人，便会请他们去。幺叔去世时，姑父也坐在灵堂里，把悲凉的夜歌唱到天亮。
姑父身上虽有钱，再也不出去旅游了，他甚至很少去恩施。几十年，他都生活在乡下，熟悉了身边的一切。城市太大，一切都很陌生，他无法适应。在乡下，他感到自在舒服，到城里，他便茫然无措。
姑父经常会对我妈说，此生我什么都不缺，但还是留下了不少遗憾。
我妈问他遗憾什么。
他笑呵呵的不言语。
我姑想得多，都是实际问题。她感受不到什么遗憾不遗憾，只觉得活着，就要把日子过下去。她操心的事还是很多。以前，她操心过我爸和幺叔的终身大事。后来，又操心儿子们的终生大事。晚年，她操心起孙辈们的终生大事来了。论年纪，我跟她的孙辈差不多。自然，她也就操心起了我的终生大事。终于有一天，我谈了对象。我姑便一次又一次地催促，要带去她家看看。
经她几次催促，我和女友便去了她家。时值深秋，下着绵绵秋雨，夹着徐徐秋风，有些冷。我们在恩施等车费了老半天，到她家已经下午，她竟然因为我们没到就一直不开饭。女友很喜欢那儿，说很安静，依山傍水的，当门是一片茶园，站在吊脚楼上，远望连绵的群峰，特别舒心。我姑的细致入微，让她有些不自在，说太客气了，不好意思。我说，我姑就是这样。临走，我姑又一路陪送，送我们到风雨桥。走出去老远了，她还在叮嘱有时间多来玩。我回头说，会的，会的，您回去吧。又走了一段路，我忍不住再一次回头。风雨桥上，我姑的身影那么单薄，那么渺小，她正用袖子擦着眼睛。我对女友说，我姑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