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鬼的资格|张涛

——悼祭老爷公

每晚睡前,我都习惯把窗帘拉上。总以为,这样可以遮色,可以让我多一会安息,昨晚也不例外。事实上,窗帘每拉一次,我的想法便落空一次,——生物钟不因窗帘的拉上而停滞,每天仍旧早醒早起,天色仍会发亮,鸟儿仍会鸣叫,老爷(读yá,澄城方言,意指老姑夫)公今日仍要驾鹤成仙。

最后一次见老爷公,已是上月15日早的事了。当时,他已入院,确诊为肝硬化腹水。我和父亲、弟弟走入病房时,他分别握了我们的手,未等气儿从豁牙露出,带屎的眼角里,先流出一滴滴老泪来。

似乎,他感觉到了什么。说不清。能说清的,是刚强了许多年的他,第一次住院,第一次为自己哭。我记得还安慰他说:老领导,机器运转六十年得保养,这人哪,跟机器一个样,也需要保养……不用哭,哭了好像有啥问题似得,如果有了问题,怎会把你与别人安排在一起,大家都在这儿看个病,就当休息了……老爷公,我们走了,住两天就可以回去了,您笑啥啊,您们这些当领导的,不善表态,就知道摇闷葫芦,哈哈哈。

谁知,一月没出,第一次住院竟成了最后一次,我们的相见也成了永别。

我常想,人与自然相融,怎如此之难?理想是伟大的,自然亦是伟大的,当伟大相较,人却必败自然。老爷公便是一例。

爷公虽老,但心近。我们农村人常讲:这啥就怕“老”,一旦“老”了,啥啥都瞎(读hā,澄城方言,意指坏了)了。可我要说“不”,老爷公虽带“老”字,却没有丝毫隔辈之生。

初三毕业的秋天,我被“续书堂”录取,高额的学费让低薪的父亲唉声叹气。我被父亲从补习学校接回家的路上,半忧半喜,未敢说话一句。路过老爷公家门口,父亲低沉地对我说:“咱走上你老爷公家,他说要见你。”不知是深秋的冷,还是父亲的话,竟让我听此打了一个寒颤。进了窑门,老爷公附在父亲耳边窸窣说:“娃的学费现在准备得咋样了?爷公只能给你鼓那点劲了,你甭嫌……”但听父亲“咋会”的话说个不停。尽管如此,我还是听见了。接着,一张“大团结”出现在我眼前,伸过来的是老姑的胳膊,说话的却是老爷公:“浪,我娃拿上,到学校好好念书,咱穷寒家出个人不容易,你把气争上,让你爸你妈在人面前也好说得起话!”回家路上,父亲告诉我:“那‘大团结’是您老爷公和老姑,放羊时挖药,天黑了逮蝎子挣得!”

遥想随父亲在老爷公家的村子上学,有一年冬至早上,整日给村上干事的老爷公,便进了父亲的房子,高喉咙大嗓子吵醒了还在睡着的我:“今冬至,饺子你有人管,娃的饺子你就甭操心了。我跟你姑说好了,杀只羊,包些(饺子),让娃晌午过来。”父亲“就”未说出,便遭一剑封喉:“就看娃去不去,对吧?你给娃说了就是了。”那天,我独自去了老爷公家,心惊胆战地吃了一顿羊肉饺子。

我心惊胆战,只因为老爷公的倔脾气。

他家里有棵“白果树”,——那时苹果的概念,不亚于给王母献寿的蟠桃;一年到头,能吃几个能数清,而是压在箱子底,失了水的。——这一切,源于苹果树少之故,把苹果树叫了极其金贵的名字——“白果树”。栽的位置,不在人的视野,而在人手难以够到的地方——院中的高土堆上。我们娃娃眼尖,看着大青果子高悬,心痒地凑在一块商量“怎么办”。结果,由我——年龄最长个头最高的人,拿长杆往下打,执行中,不知谁走漏了风声,惹得老爷公从窑门走出,扯着嗓儿喊:“这些熊娃,馋得吃蝎子×啊!”一声喊得我这胆小如鼠的“乖娃”顿时扔掉长杆,驴儿受惊似得从大门撒腿跑出,一下午再没敢迈入大门,直至大人们走出回家。

门外呢,气氛也紧张。跑出大门的我们,正在门北的田地里玩“箍土窑”,只听明弟一声“老爷公来了”,躲瘟神似得又开始撒腿躲走,总以为“老爷公又要(因打白果)寻事了”。我们主次颠倒成暗地里的猫,躲在窑背后,静静地看他——明地里的老鼠“究竟要干什么”;为避免“打草惊蛇”,只得屏气呼吸。只见他瞅了瞅土坡顶,上面有棵柿子树;他沿土坡上去,猫着腰儿爬树,密密的树叶令他时隐时现;突然,三组“铛铛铛”的铃声后,从柿树里传来他感冒了的沙哑声:“开会啰!”也对应了三组,如此反复着;那时,柿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他的声音和在里面,宛如一把小提琴被安排在一个交响乐队里,显不出但却坚持响,不滥竽充数。

这样的脾气,老爷公始终未改,就像他坚持的正义。

邻居牟蛋穷得叮当响,好不容易给儿子娶个媳妇,儿媳却三天两后晌跑;开始是三天两后晌,后来干脆连人影也见不上了;打发说离婚之事的儿子,常常被女方家长灌几句“这咋行,她回来咋办”的稠米汤,又打发回来。气急败坏的牟蛋隔三差五就给老爷公唠叨,学这长,学那短,直听得生性耿直肠的老爷公泼烦,这心儿从此便操了起来。苍天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来了。这日牟蛋大(读dá,陕西方言,意指父亲)葬后时晚,趁着过完事的酒兴,牟蛋儿媳的事再次回旋肠中,滋味难当。加之间有热心好事者推波助澜,一场“助纣伐虐”的运动接连升级,势不可挡,直至将牟蛋儿媳娘家能拿得,能搬得,一扫而光,账面显赢。随后,女方私下说和,司法调解,均以无果告终;不久,身为厨师的牟蛋儿却惨死于当班酒店,至今,此案再无下文。自此,老爷公心神不爽,本就善神弄鬼的他“重操旧业”,恢复苗姓庙宇,从深沟迁至平塬,为民请神,问话,寻医,救急,无不彰显其神通广大。我曾数次阻之,他启发我道:和神说话,是交心;和人说话,是交鬼。听罢,我就此“服老”,他“云游四方”。

老爷公是许多人眼里的“仙”,在我这,他却是个鲜活的人,不掉半点渣。——他爱抽烟,却还没抽“谁给我浪娃送的烟”;他说喝酒不服我,却还拿着“那谁问神提的”,而非“谁给我浪娃送的”酒与我决;他说今年菜籽收了,会给我送自己亲自压的油,让我吃着香,吃得放心,可他还没送,让我领了个空人情;他说有许多事要跟我商量,可每次总草草相谈,以至于把许多事竟放在他心间,一个人煎熬,回还……

现在看来,我的理想并不因窗帘的拉与不拉而实现。拉了,会违心地告诉自己:可以遮色,可以让我多一会安息;不拉,同样会违心地告诉自己:可以望北,可以让灵魂透气,可以与一切自然相近相亲。我想,我已具备了做鬼的资格。

2017年5月13日水轩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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