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先生:孔子为何不语“鬼神”?

一神多神,又为近代国人衡评中西宗教信仰高下一标准。惟中国之多神,亦中国人心一表现。凡中国人所亲所敬,必尊以为神。如父母生我,乃及历代祖宗,皆尊以为神。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人物,纵历数千年以上,中国人亦必尊以为神。士农工商四业,除商业外,孔子为至圣先师可不论,如稷为农神,夔为乐神,其他百工尊以为神者难缕举。自人文界推至自然界,吾心亦莫不有敬有亲。敬而不亲,于心有憾。亲而不敬,于心有愧。故天地亦如父母同尊为神。敬之与亲有间,则礼生焉。礼者,体也。天地万物,实与心为一体。而此体之本,则在我之心,此即孔子之所谓仁,而中庸则谓之诚。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于我心而见其真实不二,斯得之矣。故孔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又曰:“祭神如神在,吾不与祭,如不祭。”是孔子于鬼神,非信非不信。宗庙社稷,以至祖先祠堂,祭拜之礼,特以教敬,斯已矣。敬则仍在己之一心,务使己心能敬。“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知与不知分,则信与不信亦难定。又子不语怪、力、乱、神。此四者,西方文学,一切小说戏剧多好言之。西方宗教则惟上帝一神,与文学中言神有别。
今人谓西方宗教乃一神论,实亦可谓之无神论。中国古诗三百首,以及离骚楚辞,皆言神,但与西方文学中之神不同,以其与怪、力、乱不同。故若谓中国有宗教,乃多神教,而孔子亦近神。汉赋及乐府,下至诗词散文,以及小说传奇,虽亦间有怪、力、乱,然皆非言怪、力、乱,乃别有所指。如水浒传乃以忠义为言,非倡乱。金瓶梅则及于乱矣,非乱于上,乃乱于下,非乱于国,乃乱于家,斯尤乱之甚者。然金瓶梅终为禁书,不得流传。聊斋志异言怪,亦非言怪。凡中国文学中言神,则莫不涵敬意。此见全部中国文学虽言怪、力、乱、神,亦无大违于孔子之教近代国人乃以西方文学为宗,提倡新文学,怪、力、乱皆不排斥。而金瓶梅则以新文学观念再获提倡研究。亦有人言,提倡新文学势必达于非孔反孔,此亦一例矣。
又如平剧中有《白蛇传》一剧,白蛇为怪为乱,而法海则为神为力,双方斗法,白蛇负,被幽雷峰塔下。白蛇夫许仙官,乃一极平常人。然剧中表演,毋宁同情许仙官与白蛇精,而于法海之神通广大则转少赞赏。尤其是祭塔一幕,白蛇与其子相,唱辞哀怨,可使闻者泣下。夫妇母子,人伦大道,剧中寓意,亦不失中国文化大传统。惟偏在怪、力、乱、神方面,乃终成为一小说一戏剧,终非中国文学之正统。
今再言孔子何以不语怪、力、乱、神。姑再举一小例。余幼时亲见乡间有招魂术,一村妇口念咒语,能招亡魂附体发言。其言非亡魂亲人绝不知,而此村妇能言之。此术遍布中国全社会。类此术者尚多,今不缕举。凡此皆属神而怪。今国人尽斥此等为迷信,又谓其是一种低级信仰。中国人言魂魄,魄附体以俱灭,魂气则无不之,如孔子之魂气,岂不仍流布存在于今日之中国。村妇招魂及其他怪术,实皆有关魂气方面。若认此即为中国之宗教,则中国宗教中实涵有极多科学成分。即须有此下一种新科学加以深究与详阐,不得以西方科学所无,即尽斥之为不科学。但非积长时期多数人之研寻,不易遽得定论。孔子则志在人道,志在教人心能有信,能有敬,求之内,不求之外,所以不语怪、力、乱、神,并其言性与天道亦不可得而闻
后起如道家阴阳家,多言自然,言宇宙万物,遂多转入人间迷信。傥能深究,实皆有关科学。英人李约瑟著中国科学史,乃谓中国科学源于道家。惟孔孟儒家则所重不在此。中国文化大体系偏重儒家一途,自然科学乃不能如西方之畅盛发展。若以为此乃中国文化之所短,实亦即中国文化之所长。盖中国亦自有科学,自有发展,特其途向不同,此亦中西文化体系之相异处。
——钱穆先生《现代中国学术论衡》

钱穆(1895—1990),史学大师、国学大师。著有《国史大纲》《国史新论》《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国历史研究法》等1700余万字的史学和文化学著作。

钱先生说: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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