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的刘乙苏
刘乙苏是我的学生。
说来话长。那是1983年,河北省推行“县县办师范”的政策,以解决农村中小学师资的缺乏,偿还“民办教师半天下”的旧债。我们县也不例外地创办了师范学校,从全县优秀民办教师中考试录取学生。我从一所县办中学被调来任教,兼任第一班班主任。乙苏是第一班的新生,因此便有了师生关系。
说是师生,其实很惭愧。我仅比乙苏年长3岁,同一班学生内,年龄最大的长我5岁,年龄最小的小我17岁,上下相差22岁,俨然父子两代人,而绝大多数和我同岁或上下一两岁之差,算是同龄人。
虽然韩愈老夫子有“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以及“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的高论,然而我知道,在这一班全县民办教师的佼佼者面前,自己也并非因为闻道在先、术业有专而为人师的,这完全是时代的撮合,造化的安排。与他们这班学生结缘,扩大了我同龄人的朋友圈,也是我生命中的一大幸事。
回头再说乙苏。她来自一个叫做“滹沱”的小山村,(后来才知道,这是她婆家,娘家在附近的另一个山村)梳着短发,衣着朴素,浑身上下非蓝即黑,没见过别的色彩,完全不像一个正当而立之年的女子。
“滹沱”是个与众不同的有点儿怪异的村名,有人说这是蒙古语的音译,意思为水边的村落,后来演变为对人口聚集的街市的称呼,在北京叫做“胡同”。
但据我所知,《史记》中就以“滹沱”称呼发源于山西繁峙县、流经石家庄市东奔沧州献县与子牙河会合的一条古老的大河,最晚在东汉时期,“滹沱河”一词便见于典籍,比蒙古人入主中原早了一千多年。
再后来我还知道,全国有许多叫“滹沱”的村庄,不知什么原因,但“滹沱”当属汉语词汇却不容置疑,北京的“胡同”则另有来源。
刘乙苏也有点儿与众不同。学习、工作就像打冲锋,不知啥叫难,啥叫累,而且性格倔强,心直口快。然而和同学们相处却十分融洽,助人为乐的事总少不了她。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两年一晃就过,乙苏他们毕了业,大多数又都回到了三尺讲台,也有少数人从了政,当了公务员,那时各行各业都缺人才。乙苏回了老家,调任乡政府妇联主任,而后副乡长、乡长、乡党委书记,一干十好几年。
乙苏绝对是那种干一行爱一行的主儿,在新岗位上依旧是拼命三郎的样子,建水库,架桥梁,修公路,绿化荒山,扶贫开发,风里来雨里去,一身土两脚泥,乡亲们都说她“从来就不像官儿”。后来进了城,做了县政府某个行政局的领导,还是忘不了山里的乡亲,仍然为大山里修桥补路脱贫致富的事跑上跑下、操心受累。
退二线了,没有了实际工作,别人都回家抱孙子去了,可她那个不消停的劲儿一如既往。刘乙苏又回到山里,承包了上百亩的荒山,要建果园,她说这是自己打小的梦想,可不能让这辈子留下遗憾。
简陋的石头小屋,简陋的行李,一锅一灶两只碗,面对荒山秃岭,她开始了自己的圆梦之旅。她让自己的人生,画了一个大圆圈:从大山出发,又回到大山。风华正茂的少年时代,她怀揣着人生梦想和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走出了障人耳目的崇山峻岭。
当她手心里捏着九毛钱的盘缠,背着六双旧布鞋,挤上开往城里的长途汽车时,那副决绝的样子,很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一路的坎坷,一路的奔波,她用大山赋予的坚韧和倔强,踩出了一双双深深的脚印。
当她终于“功成名就”,两鬓苍苍时,又义无反顾地回到了生她养她的大山,说是要圆梦,要尽绵薄之力,为改变大山的贫困与闭塞做点儿事。可我知道,她是离不开那些几十年朝夕相处的父老乡亲,离不开那些让她魂牵梦绕的山山水水。
果园让乙苏重新做了农民,还是一位果农。她一脚踏进了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天地,开荒、育苗、嫁接、授粉,剪枝、打药、除草、捉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直到看着累累硕果挂满枝头。
和她一块儿出力流汗的自然还有她的丈夫,那个当年做着粉红色的梦走出大山的文学青年。1977年,正在追求各自梦想的两个年轻人结为夫妻,那是一种互助组式的组合,工作的压力,生活的重担,剥夺了他们花前月下的浪漫,半生互帮互助的他们,在夕阳朗照的果园,倒有了重温爱情的甜蜜。
然而,刘乙苏不会让自己消停。果园的事情稍有眉目,她便一甩手把满坡的青翠扔给了丈夫,自己却跑回城里上起了老年大学,学习的专业竟然是英语!她的理由是:这可以防治健忘症,又能和孙子互帮互学,共同进步。
这还不算,在背诵英语单词的同时,她又趴在电脑前码起了字,一篇篇极具个性的文章便如掀开石头的泉眼一样,汩汩流淌出来。有一回,她打电话给我说:“王老师,我写了几篇文章,啥时候帮我修改一下。”我只当是玩笑话,也没放在心上。可没过多久,我见到一本老年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她写的文章——细细读来,有滋有味,活色生香。
又过了一段时间,旧历的年底,刘乙苏和县师一班的几位同学来石家庄看我,酒酣耳热之际,乙苏拿出了厚厚的一沓文稿,郑重地说:“这是我近年的作业,请老师批改。”我心头一惊,粗略一翻,约有50篇左右的散文、杂感,满目琳琅,让人目不暇接。
这就是刘乙苏,说干就干,决不会让攥在手里的宝贵时间跑冒滴漏。而细读她的文字,字里行间浸透着对故乡山水的一往情深。
正像她在自己的文章里说的,她是大山的女儿,生命深深扎根于巍巍太行,眷恋着大山,拥抱着大山,或许是她一生的宿命。
大山给她的性格打上永不磨灭的烙印,也把她的人生涂抹得五彩斑斓。按照她对生于路旁石隙中一棵酸枣树的描写,是“春的花,夏的叶,秋的果,冬的枝,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的精彩”!
读过刘乙苏交给我的所有文字,我越发感受到了这份精彩。但愿这精彩充盈于乙苏生命的每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