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作品 | 溪汪:话到清明更惘然
1924年3月的最后一天,京城里春风如约,西城南沟沿澹园内的十三株古槐也重新舒枝展叶。大翻译家、古文大师林纾先生专程前来探望挚友,寓居京师多年的吉林名士成多禄。成公一场大病将愈,此刻握着琴南兄的双手,心情似春光一般明媚。
本是友情的相聚,却把亲情唤起。清朝覆灭后,林先生每年清明之际都要驱车百里到清西陵谒祭光绪皇帝。他以译著《巴黎茶花女遗事》感动了万千读者,又以文化遗民的忠诚令人禁不住动容。成公为此写下这样的诗句:“陵荒墓冷瞻何及,话到清明更惘然。”除了钦佩和感动于老友的执著外,尤为触动成公心怀的是,自己竟然三年都没到父母墓前祭奠了。
成多禄
忠臣犹如此,孝子情何堪?
成多禄本是个大孝之士,之所以三年未能扫墓祭祖,完全是因为一场令人心有余悸的“乡乱”。三年前,一伙“马贼”洗劫了他的老家吉林乌拉街,商号民居被抢掠一空,成氏故宅也未能幸免,从此,他有家难回了。
相比于一生的颠沛和亲情的零落,这一劫并非不可在成多禄内心绕过。清末民初,就是这么个无法回避的乱世。四岁那年,同样是“马贼”突然来袭,祖母抱着他连夜跑到北岭避难,温暖的怀抱融化了他心头的惊悸。长辈的慈爱从此定格在那一刻。仅仅一年之后,祖母猝然病逝,他在族人的引导下穿丧服、行大礼,哭得肝肠寸断。其后,母亲继承了祖母的懿德,一双勤劳而善良之手将生活中的种种磨难和家人的病痛悄然抚平。
母亲瓜尔佳氏,满族正黄旗人,汉姓关,出自吉林名门,三十时下嫁给六品骁骑校成荣泰为继配,中年先得一女,继而又得独子成恩龄。将千般宠爱和万般希望都寄于一身,又取名为多禄。
母亲就是他人生的导师和保护神。从童年到少年,成多禄并非多福多禄,而是多病多舛。晚年回忆往事,他说自己“稍知成立者,太宜人教也”,成长是得益于母亲大人的抚养,成就也得益于母亲大人的教诲。
三岁时曾患喉病,母亲熬了无数汤药;六岁时能诵“四书”,母亲心头欢喜;九岁时额上生疮,母亲“痛痒抚摩”,“竟废食寝”;十岁时,父亲受风寒咳喘不已,母亲“内则侍疾,外则持家”,有空就为他搔痒按摩,往往“终夜不寝,劳苦极矣”。正是在母亲无微不至的照料下,父亲病愈,自己的疮病渐轻,能专心读书。十六岁童子试列第一名,母亲引以为豪。十九岁,姐弟两人婚姻一日完毕,母亲更是欣慰有加。至此,已经年届花甲的老母,该歇歇了。
但鞠育恩勤之身,又怎能歇息得了?
二十四岁那年,成多禄赴京朝考,尚未进考场便收到父亲病重的急电,只得仓促返程。结果误了科考,父亲又不幸病逝。成多禄凭棺而跪,捶胸顿足,痛不欲生。母亲效仿北宋理学家程颢、程颐之母,严格教诲,让他肩负起自己的责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前后十年之间,岳父在军中去世,内弟在战场牺牲,小女不幸夭折,爱妻撒手人寰,岳母骤然离世,让他难以支撑、心力憔悴。幸好有母亲在,惠行事举,操持着这个日渐困顿的家。
母亲在,家就在。但是她已年老多病,需要服侍;儿女又太多,也需要人抚养。所以不久,成多禄又续娶盛京将军文案处兼粮饷处总办魁升之妹唐淑。幸运的是,生活以又一桩美满的婚姻来安慰他。
因家庭变故而中断的科考之路,再次提到议事日程时,成多禄已经三十一岁了。这一次顺天乡试前,先参加国子监考试,在八百人取得第一,似乎预示着乡试一定顺利。但老天不睁眼,他一入考场就“感寒大病”,昏昏然不省人事,只能退场。归家后,顾虑重重,从此不复做科举之想。
未能搏取功名以慰籍慈母之心,始终是成多禄的一块心病。但才华与学问,非得用科考来衡量吗?
“男儿生长天地间,不能为将宜为使。”古来文人多有“经世致用”的理想,成多禄也不例外。时值戊戌维新,他慨然立志,“学以致用,今其时也”。
三十六岁,满腹经纶的成多禄在妻兄魁升的推荐下,进入盛京将军、甲午名将依克唐阿的幕府,主持文案工作。这是他第一次投身职场,传统文化滋养出的文人情怀,开始与国运同步。然而不到两年,吉林义和团运动兴起,他放心不下,立即将老母和妻儿接到沈阳。
难说这一次,他的孝心行得对不对。母亲刚在沈阳安顿下来,八国联军就攻占北京,沙俄又入侵东北。北京城两宫西狩(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逃往西安),盛京将军曾祺弃城奔走,吉林将军长顺开门揖盗。留也留不得,归也归不得,他在战乱中只得仓促北上,间关数百里,奉老母避难于蒙古库伦。
他担心母亲的安危,却又不得不让母亲饱受长途颠簸、饥寒交迫之苦。更未料到的是,辗转回到吉林家乡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临终前,她叮嘱儿子:“我不愿你做好官,但愿你好好读书,好好做人而已。”
无尽的悲伤几乎将成多禄压倒。妻子唐淑几乎就是母亲的再生,以生性的刚柔并济,化解着他心头的痛与殇。
母亲走了,懿德却传承下来,款款润泽着家风。八岁时,父亲荣泰因公事长期在京。正值大灾之年,母亲将家中所存粮米发放给村民,帮他们渡过难关,人们都称之为“成善人家”。父亲曾于兵乱之际收养三个义子,成年后为他们置田择偶、从商自立、娶妻生子。有其父(母)必有其子,父母这样的善行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成多禄。多年以后他在京城将服侍自己多年的婢女小玲嫁与家境殷实的苏州医生,一时传为佳话。
而成家孝道更是渊源有自。当年祖母病重,父亲从打牲乌拉骁骑校官任上驰归,竟因“擅离职守”而被免官;祖母病逝,父亲“哀毁骨立”,一连多日不饮不食。父亲病逝之际,成多禄又几乎将这一幕重演。是母亲之严教,将他从大悲中唤醒。
成多禄后半生谨遵母训,虽宦游各地,但常年居于幕府,只任过一届绥化知府,三年期满即挂冠辞去,晚年唯以诗书相伴。
民国肇始,像林纾和成多禄这样的文化遗民,日子都不太好过。但母亲语重心长的遗言给了他一颗安定之心。他留给后世的,不仅有遗书遗诗冠绝东北,还有遗风遗德泽被乡邦,也算告慰母亲在天之灵了。
那一年清明,他返回家乡,到成氏家族的抱山墓地去祭扫。有诗曰《抱山展墓》:“长跪酹佳城”,“雨泪纷纷滴”,“抱山别后松楸长,泪洒清明又一年”;有文曰《抱山先墓记》:“余亦奔走四方,愀然有违乡去国之感,而抱山之景象,则历历如在目前,未尝一日去诸怀也。”一字一句,感念亲情之拳拳,无不令人掬一捧清泪。
而这一年清明,对亲人的思念与牵念令久病初愈的成多禄伤感而内疚。在林纾先生离开澹园后,或因沐浴春光,或因友情之助,久病的他突然能拄着拐杖走路了。而林纾先生本人,却扔下牵挂,于当年秋天客逝北京。
成多禄与林纾的交好,除了同为旧朝遗民的文化忠诚外,还有彼此身世的相似相仿。林纾的母亲也是一位淳厚善良的贤妇人,林纾一生待人至诚、同情疾苦,正是源于母亲的言传身教。母亲病重之时,他们夫妇悉心照料。母亲病世,妻子刘琼姿竟积劳成疾,紧随而去。林纾连遭打击,心绪郁结。友人鼓动他参与翻译外国小说,并陪他游福州石鼓山散心,助他走出消沉的心境。就在石鼓山风景区的游船上,王寿昌手执法文原著,口授小说内容,林纾则“耳受手追”,落笔成篇。就这样,《巴黎茶花女遗事》传奇般地在中国问世了。
真的是一本令人耳目一新之书,可惜他的母亲和妻子都看不到了。
1925年春天,林纾继室杨道郁和其子林琮扶榇南归故乡福建,成多禄作诗凄然相送。又过三年,成多禄因病重被继室唐淑从沈阳接回故里,最终叶落归根。两位妻子也是母亲,她们身上濡染并传承着林氏和成氏的家风。又过多年,林纾的嫡孙林大成在吉林成立林纾学会,成多禄的曾孙成其昌先生在北京撰联相贺。时空的奇妙转换中,几代母亲的懿德懿行和几代才子的旷世友情,交会出动人而绵长的旋律。
(作者:溪汪,原名王力,吉林,北华大学校报编辑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