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精选‖高鹏程:在大港头谈论乡愁(14首)
在大港头谈论乡愁
我为什么会迷恋它们?
这些海边卑微的事物,这些生珍、淡菜、牡蛎、沙蛤,
这些辣螺、芝麻螺、马蹄螺、畚箕螺,以及更多
我所熟悉但叫不出名字的小东西
迷恋它们的微小、粗砺、坚硬,
迷恋它们伸出硬壳的触须
因潮水到来颤动的惊喜
在海边的沙土,在礁石和岩缝里
它们安居,度过无声、卑微的一生。但它们也有
低处的欢乐
在沙滩和大海自身遗忘的时候
它们,用唱片似的螺纹
细数涛声的轮回
死后,它们成为礁石的一部分
它们每一幅脱离肉身的硬壳里,各自记录了
一副完整的大海
必须为此感到羞愧:
我自以为看透了世情,和海面
我一度嘲笑潮水间起伏的虾米
它们卑躬屈膝,仅仅是为了把自己
弹向咫尺之外的蜉蝣
作为一个人,我曾向它们施展了宽厚的悲悯
这些年,在石浦港,我从未想到
我们其实都是一些
鱼虾蛤蛏
内心软弱的人,往往带着蚌壳的沉默
现在,在石浦港 一只普通的灰颈鸥足以让我羞愧
它在腥臭的滩涂上觅食
却坚持把窝搭在了江心寺的屋顶
时光在这里变得古老。但五洞桥下
流水依旧新鲜。
有人去了更上游的地方隐居
有人沿着它,把自己放逐到了海外
时节已是深秋。空气中依稀有桂花
和黄梨洲的甜
在阳明故居,我们谈起他的心学
仿佛瑞云楼下的文旦,已经结满了硕果
但依旧有很多人并不认识
这又有什么关系
在此之前,龙山上的寺庙已几经损毁
参观博物馆的人,专注于对一粒稻种
或者一只陶罐的凝视
文明在它的内部裂变
也从它破损的瓶口流出。
我们离开时,归胜山上依旧雾岚环绕
姚江继续东流
帝舜重华。两个瞳孔的人
恐怕也难以看清楚数十个世纪后的烟云。
我们有限的人生
不会比一片碎瓷更光亮
也不会比一粒稻种更有价值
我们庞大的城市,最终只占它展橱内
很小的一角
一个宁静的小镇。
一条江水穿镇而过。
村口,几个闲散的人。一棵古树。一个埠头。流水
晃动着一些古老或者
新鲜的光阴
伊甸说,这个村口,符合中国人
乡愁的理念
我扭头看江面,看山气。又看村口。然后
点头称是
这乡愁忽焉似有。但很快会转浓。如果有人从这里走出。
很多年
如果山岚转淡,江面上的雾气
能散去一些,如果那艘来接我的船已经抵达埠头
当然这乡愁也可能会更浓一些,如果上面的第三
到第四行诗是这样:一些新鲜的日子正在老去,或者
已经古老
如果这乡愁要刻骨铭心,那么上面的第一
到第二行诗
要这样写:埠头下的船
已经走远
江水继续流淌。村口,只有一棵老树。已
没有人
这是哥窑。这是弟窑。
这是冰裂纹。
这是高级的梅子青和粉青。
在青瓷小镇,
我们聊到诗。好文字的质地,仿佛
青瓷釉色上的那一抹清凉
但我们很少提到
在它产生的过程中,我们内心经历过的类似
窑火一样的炙烤和煅烧
我们在夜色中抵达。
灯芯沉睡。小镇安眠。
只有一眼山泉,还在黑暗中大睁着眼。
有多久了?一个老人
坐在泉水边拉琴。细小的锯齿
锯着街巷里失眠的灵魂。
有多久了?
一个坐在黑暗中的瞎子,
他的心里藏着双倍的夜色。
音箱沉闷。泪水锋利。
蛇皮里
包裹着一颗被人世辛凉反复噬咬过的心
有多久了?琴声呜咽
弓弦上的人,
依旧冰冻在某个陡峭的高音区
我在黑暗中伫立。
感觉身体历经漫长的泉水侵泡
已经沥去了过多的风尘而有了月光的质地
一个生前隐姓埋名的人,死后声名日隆
这是否符合逻辑
和他本人的意愿?
而钓者无言,去了更深的水域隐居
留在江面上的漩涡,像一串诡异的笑容
那根水面上的钓竿,究竟
探向了何处,也许只有钓者心里清楚
正如《左传》上的“三不朽”
成名的方式也有很多,其中一种
就是尽可能地隐姓埋名
隐得越远越深越好,但必须
给找寻者留下线索,以便按图索骥
而成功的隐士总是能找到隐秘
但又恰当的道具
有人用一根垂直的吊钩,有人借助一江寒雪
有人,动用了一袭羊皮大衣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两千多年了,吹过江面的,依旧是多年前吹过山高水长的
那一场风
只有淹没在水下的钓台无迹可寻,变成了真正的隐者
无数的游客如过江之鲫,纷至沓来
沿着江水慢溯
辨别一根钓竿留下的蛛丝马迹
——事实上,谁都知道
那一根若有若无的丝线,连接的是江和山
更是江山,和江山以外的事情
它曾经成为一个帝国历史中陡峭和隐秘的部分
仿佛一只踩过泥泞的高靴
见证了它的一小段逃亡秘史
其中香艳的成分,来自桥畔。
一个村姑的围裙,
围住了它的尴尬和羞处
历史往往在小处被改写。
仿佛被重新系紧的鞋带
一个王朝的穷途,在一座桥下重新获得了延续
一千多年过去了。我们在另一个冬天的午后赶到
高靴荒废。流水缓慢,凝滞
一段松弛下来的时光
高高隆起的桥洞和水面的倒影
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圆,一只记忆之眼
看着水面的动荡和变幻。
比桥身更高处,一列轻轨隆隆驶过
埠头边,一个年轻的村姑,槌着自己的衣衫
共同的响声,震动着水波和历史深处的痒
很难复数其中的复杂的意味。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在这个动车和高铁的时代,至少
爱情已经是独立的东西
不再依附于王权和轶闻来增加它香艳、暧昧的成分
百度注:鄞州高桥始位于官塘中段,曾经是南宋首次大败金兵的战场。据传,南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宋高宗避祸于明州,金兵追袭,在高桥下曾藏匿于一村姑围裙内。
年轻的女诗人站在红帮裁缝的铜像下
手握熨斗。有一个词
又一次在此刻诞生:熨贴
时光如此平整。恍如女孩光洁的额头
没有一丝褶皱
让人忽略了老裁缝皱纹里的辛酸
一百多年来,衣缝里夹杂的尘埃
和屈辱
这是初夏。阳光沿着北回归线的指向继续熨烫
万物都在生长。连同它们的阴影
连同这一家由古老的宗祠改建的熨斗博物馆
在它幽暗的厅堂
我们欣赏着众多的熨斗
它们通体乌黑,似乎还在沿着一些事物深处的褶皱游走
隔着玻璃,我们无法感知它们的温度
如同我们无法感同身受
衣服上褶皱的骨折声
皮肉焦糊的味道
如此舒适。甚至让人忽略了
它的起源
来自于商周时代就有的古老的刑具
目前,它肯定不在
坐标的中心。它尖顶上的十字架,和上帝的位置
稍稍有些偏离。而它弧形的穹顶和我们
黑压压的头颅
多么接近。它粗大的拱柱正在努力支撑我们生活
缺失的部分
在教堂空阔的大厅,我遇到一位在早市上卖鱼的妇女
她和别人争抢鱼货时象一头发怒的母狮
而现在,她打开体内自带的小教堂
红肿的手指捧着一本皱巴巴的《圣经》大声祷告
并且,泪流满面
在一片灰蒙蒙的天和另一片灰蒙蒙的
海之间
是一条隐约的灰线
我这样描述,不代表它不产生歧义
是的,灰蒙蒙的天,
灰蒙蒙的
海
我这样描述
不代表它上面不是虚空,它的下面
不是深渊
是的,一条隐约的
灰线
不代表它不和一个人的心情有关。
不代表它不像一个伤心的人
被伤害的痕迹
它在海天之间翻飞
它在一个人忧郁的眼睛里翻飞
因为是白色的
它很容易地被我描述成了孤独
因为上下翻飞,
它被我想象成一枚
捏在谁手中的针,缝合着天与海
上下眼睑之间的裂隙
云层压低了海面
因为冷,
冬日海滩把礁石缩成一粒一粒的黑点
最小的一粒
正在做梦
鱼群和光线穿过他冬眠的身体
远处的海岸线
落日挤出疲惫的水滴
竖在空中的渔网,正在打捞一天的最后一拨潮声
仿佛历尽了一生
最后一批渔民从海上归来
须发如深海的绿藻,空荡荡的身体沾满盐斑
钟声,住在钟里面。
一小团火,住在一盏青灯里。
一个枯寂的人住在自己身体的寺庙里。
一根黄昏或黎明的光线反复撞击着
肉体的殿堂。肋骨的穹顶以及
心脏里的铭文
一个沉默的人。有泥质,封印的嘴唇
他不会让钟声泄露
他耐心地收集着来自生活的撞击
那么多的暗伤。那么多
无处倾诉的悲苦
在他的内部
回旋、奔突,但它
不会腐烂,时间久了,它会变成固体的光
沉淀下来
偶尔,它渗出体外,在一张脸上
幻化出
异样的光泽
更多的时候,它像埋在我们腹中的一粒
药丸。在发炎的溃疡面
逐渐缓释的胶囊
高鹏程,1974年6月生于宁夏,汉族。中国作协会员。2005年开始写诗。曾参加《诗刊》第22届青春诗会,就读于鲁院第21届高研班。在《人民文学》、《诗刊》、《散文》等刊物发表作品,部分作品收录于《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等。著有诗集《海边书》、《风暴眼》、《退潮》等,曾获浙江青年文学之星、浙江省优秀文艺作品奖、人民文学新人奖、红高粱诗歌奖、第三届国际华文诗歌奖首奖等奖项。
精选‖栏目,小编喜好,独立选稿。不定期推送,不接受投稿。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2016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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