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文字和一群人的唱歌
在牧区,看书或者写字,是一件非常隐秘的私事。相比较而言唱歌却是一件非常大众而坦然的事情。
小时候,爱看书的父亲,也总会等在羊群归圈,草料足够,鸡上树架,狗回窝棚之后,再和母亲讲讲一天里的鸡毛蒜皮的事情,然后从炕席下,被垛里找出一本翻过无数遍的书,小心翼翼地读上几页,然后在手中揣摩一会,非常不舍地抚平了再藏到原来的位置。
父亲对文字的虔诚特别像逢年过节祭祀先祖的神情。他一定觉得文字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可以把内心深处的东西照出来,或者是文字是一群跳脱的精灵,由眼入心后还会在内心深处翻滚,因为每次父亲看完文字后,尽管是在黑夜里,从父亲的呼吸中知道,他并没有睡着,心像乘着文字的翅膀早已经翻山越岭到了遥远的地方,那样子特别像劳作解乏烈酒封侯的感觉。
在牧区,哪怕是最亲密的人,也很少坐在一起公开谈论文学,他们宁愿在人多的地方谈羊群和马,谈论男人、女人和性,谈论某年某月那一场大雪,甚至他们可以公开谈论生死,也很少有人谈论文学。即使是谁家的孩子从事了写作有关的工作,都会用其他更具体的语言来代替。比如文书、编辑、记者、文艺工作者等等。
以前我以为文字在他们的眼里过于无能才会如此小心翼翼的谈论起它,相反,后来才知道文字在牧区人的心中位置过于高估,就像学霸的父母永远不会理直气壮地介绍自己的孩子是学霸一样,在她们的心中,多少觉得说得太满会辱没文字的神圣。即使后来像我这样专职靠写作为生的人,亲人介绍我的职业的时候,也会说成原来在某某单位上班的,也会竭力掩盖我是写手的事实。有时候需要向别人介绍我自己的职业的时候,不由地也会说成自由职业或者个体户。因为偶然有人得知我是靠写作为生的时候,从他们的眼神中你会迅速读出以下内容:一是这个人不实在,二是有吹牛的嫌疑。
我从2015年开始,职业进入搬砖行业,才理解了文字为什么那么隐秘和私人化,因为创造文字的过程本身就极度隐蔽的过程,很多写作的人为什么喜欢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码字,因为那个时候,写字的人就像洗澡的人,一个人的时候才能坦然面对自己赤裸裸的身体。
这些湿漉漉的文字不管外人看了如何的简陋和粗鄙,只有与文字亲密接触过的人才会深深懂得,他们都是从内心深处请回来的神灵,每排列一次就会伤筋动骨一次,等于把自己最赤裸裸地公布与众游街一般。
以前我们这个行业是有鄙视链的,传统作家看不起网络写手,网络写手看不起直播主播,直播网红原来看不起以上所有的从业者。
这一个月时间里,我在写一部小说,这是我从事写作以来算是写得第一部中长篇小说。写作的过程才知道自己没有几把牙刷子,常常会写到囊中羞涩,无米下锅的窘境,有时候还会有那种久违的自卑。但是这种窘迫比起可以和小说中的人物共命运的经历,你会上瘾般地沉浸在其中。
从事网络写手这几年来,越来越享受这种表达的过程,也喜欢上了与文字为伍的日子。大概因为我是半路出家的缘故,我虽然也觉得写作的过程是一个隐秘的事情,但喜欢那种窗明几净的环境中,没有人,泡一杯尚好的茶,如果是夏日,喜欢窗外艳阳高照,桌前一朵含苞未吐的花朵,如果是冬日,炉火微亮,家人正在厨房咚咚当当,不知不觉文字便开始溶解心情、消化生活。
唱歌在牧区,绝对是一件大众的事情。这当然与人们对唱歌的解读有关。越是偏远的地方,越是羞涩和孤独的人,唱歌越是一件大众化的事情。因为在他们的心中,唱歌压根不是才艺展示,而是情感表达的一种。
人是一种群居的动物,越是见不到人的人内心越发细腻,他们会把冗长的寂寞和独行的日子里,那些无法表达出来的心思都转化成了歌,小心翼翼地藏在内心深处,一旦有人到来,他们发现唱歌是最直接可以表达想念、孤单、不幸、喜悦的渠道。
在表达和让你懂我的面前,才艺和评价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忽略了才艺和展示的唱歌才会一门心思唱得单纯而直接。为什么那些唱给草和生灵、天空和大地的歌曲,常常简单到直抵内心,纯粹到只有深情,与这个原因分不开的。
小时候,我妈最快乐的时光,一定是家里来了客人,那时候时光慢,一生只够等一个人来。唱歌是一种仪式,想念有多隆重,唱歌就有多直接。
可惜现在这个时代太过喧嚣,唱歌早成了一种职业和谋生的手段,唱歌更是一种大众化的展示,越是歌舞升平越与表达毫无关系。围观的人越多,唱歌的人就越兴奋,如果店老板是个会唱歌的、长相还恰好风韵犹存,那么唱歌就越发热闹,生意也会越来越好。即使是悲歌,也能让你听到一些山水,挤出几声淫笑。这些怨不得唱歌,而是因为唱歌的初衷和目的在变。
文字是一个人的,唱歌是一群人的。
文字和唱歌都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只是在不同的环境里遇到不同的人它们早就分道扬镳。清高的就让它依然清高,艳俗的就让他任意艳俗。那些躲在白月光里的清澈和市井里扎实的活法同样值得敬畏。
这个时代其实都不必当真,一个人狂欢未必不是清冷,一群人的热闹未必就是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