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野白菊|印象高小莉

理想之光照亮人生
最后的野白菊
——印象高小莉
作者:郭绫霜
不死的,是信念,是求索,是生命的柔韧与顽强。
此文一致没有发在公众号,因为太真实,不忍直视。作者郭老师是我的老友,采访时,两人数度落泪。
引子 简单与复杂
案头上摆着一摞高小莉的著作,13本,多是长篇小说和散文集。就题材论,长篇小说《热血热泪热土》、《天劫》属于农村题材;《瞬间柔情》、《永远的飘泊》、《城市爱情》是城市题材;《请别说爱我》是部中短篇小说集,收录了高小莉早期的作品;散文集《为今天喝彩》、《野白菊》、《轻轻叩响你的心扉》、《乡情如酒》是2000年以后的作品,可以看作是高小莉创作以至人生感悟的一个转折。还有一部即将付梓的书稿,也是散文集,起名《快乐行走》,高小莉自己把这本书定义为“行走散文”。
高小莉写了许多的人,讲述过许多感人的故事。然而,别人要写高小莉却不容易。
她太复杂,经历的复杂。出身贫寒,与命运做不屈的抗争,从粤东的弯弯山道上一路走来,靠一股韧劲和勤奋,创作出一部又一部的作品,最终成为国家一级作家。这复杂的经历里边,揉杂着她的爱情、婚姻的一波三折,扑溯迷离。
她又太简单,犹如一泓碧水,清澈见底。她单纯,简朴,快乐地行走和写作。功名利禄全不在她眼里,恩怨得失只是一笑了之。她总是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简单得每天只做一件事情。她的心地纯净透亮,一朵花,一片云彩,都能够让她由衷地赞美,真心地感恩。所以,她的文字,永远都是质朴无华的,散发出淡淡的、土地和野花的清馨。
“文字是一个精灵,在我的灵魂里舞蹈,真实地记录下我的脚印,我的美丽,我的欢乐,我的孤独和忧伤。文字又是一盏无影灯,毫不留情地袒露我,出卖我。我的丑陋,我的难堪,我心海里漂浮的杂质。”(高小莉《写作的美丽》)。人与这个世界沟通的方式有很多,写作,就是其中的一种。高小莉选择的这种方式,更真实,也更残忍。
读完她的作品,我陷入了长久的思索。我试图从她的字里行间寻找一些脉络,或者,从她营造的故事里得到一些启示。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有着怎样执着的追求?一个用心灵书写那般热烈的爱恋、那般深刻的孤独、那般自由的灵魂的作家,一定是历经过大悲大喜大爱大恨的。那么,她的生活轨迹、生命轨迹、心灵轨迹、创作轨迹,是否可以探寻和总结?
“满腹的心事,不知从何说起;只有倒在你的膝下,放声悲泣。是因为见过尘世太多的不公平?还是心中积累了太多的伤心委屈?是因为怨恨人性的自私丑陋?还是承受不住误解、责难与背弃?你用悲悯的眼神注视着我,默然无语;让我哭吧,让我在你宽厚的怀抱,哭个痛快淋漓。”(高小莉《仰望昆仑》)。
这段文字让我猛然意识到,她是一个女人。是女人就有眼泪,因为全天下的女子,都是水做的骨肉,无论她有多么坚强!但她不是靠在坚实的肩膀上流泪,而是面对昆仑山恸哭失声,她对自然的依恋和热爱,可见一斑。
这样的恸哭不止一次。在《苍穹下的唐古拉》一文中,高小莉几乎是且歌且舞:“哦,唐古拉!在你的跟前,我是多么的渺小和脆弱;在你的怀抱,我是多么的坚强与豁达。马尼堆上飘扬的经幡,是你雄浑旋律里的一个音节;雪山上粲然绽放的雪莲,是你威严面孔上的另一种解答。纵使有万千的委屈,只要在你跟前站一会,一切烟消云散;纵使有天大的恩仇,只需借你一缕阳光,坚冰也被融化。”
隐约间,我懂得了一些什么,脑子里灵光一闪,涌现出一系列的关键词:情感,乡土,山水,行走,命运,抗争,自由,隐逸……这些词汇是一条主线,把高小莉的作品和人生经历串联、组合起来。
第一阶段的写作,是一种抗争和呐喊。完全是本能的、发自内心的。《天劫》、《永远的飘泊》、《请别说爱我》是这个阶段的代表作;
第二阶段,是一种迷茫与思考。从农村到城市,生存的艰难,观念的冲突。《城市爱情》、《瞬间柔情》记录了她对城市生活的幻影与破灭。
第三阶段,是一种放逐与回归。无论是题材,还是写法,无论是情感,还是心灵,都回归质朴,回归山水自然。这一阶段的作品以散文居多,《为今天喝彩》、《野白菊》、《轻轻叩响你的心扉》、《快乐行走》抒发的都是对苍天大地的神往,对人间真情的感动,对山水自然的沉迷。
值得一提的是2006年出版的农村题材长篇小说《热血热泪热土》,与早期的农村题材作品相比,更显厚重和张力,情感上却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
“农村于我,是永远解不开的情结。在粤东农村出生长大,二十二年的农村生活,让我对农村的感受刻骨铭心。如果说最深的感受是什么,我在二十年前会说:爱恨交加。二十年后的今天,我的回答依然是:爱恨交加!高天,厚土,热血,热泪,愚昧,落后,质朴,善良,坚守,背弃,高尚,卑微……那样的痛彻心扉,那样的深情眷恋!打断骨头连着筋,走出村庄,走不出慈母的视线;脱胎换骨,血液里依旧是故乡河流的声响。”(高小莉《热血热泪热土》)。
所有故事的源头,都来自故乡。那么,就从高小莉的故乡说起。
第一章 放牛的丑妹
粤东,客家山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
大北山山脉像一条龙,逶迤连绵,连结起广东最具特色的两个族群:客家人与潮汕人。两种文化在这里碰撞交流,一座山岭成为分水岭。山那边有海,沐浴着海风的是一马平川的潮汕平原,土肥水美;山的这边,高山,丘陵,荒坡,旷野,人们在山谷里逐水而居。
广东省揭西县紧靠大北山,毗邻的是丰顺、陆丰、五华、揭阳、普宁几个县。五经富镇,是距离县城最远的镇,处在揭阳、丰顺、揭西三县的交界;从镇中心沿着省道往丰顺方向走,在4公里的标牌处,就是三几百人口的排子村。
一个夏天的清晨,太阳刚刚从山坳露脸,丑妹就收拾好竹篮,牵着黄牛往山上去。竹篮里是一个小陶锅,陶锅里一小撮米,一条番薯,一点点盐巴。黄牛犟,她不敢放手,就一直牵着。竹篮的耳朵长,垂挂在她的屁股后面,晃晃悠悠的。阿黑不知道从哪蹿出来,跑到她身边,亲昵地在她的裤管上蹭了蹭。丑妹看了阿黑一眼,叫了声:“嘿,阿黑。”阿黑的尾巴摇得起劲。
丑妹这年才五周岁。乡下人习惯算虚岁,五周岁也就是七岁了。农村的孩子,能走得动,拿得动,就要开始劳动,七岁已经不算小了。上个月,丑妹又当了姐姐,这样,丑妹就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了。丑妹是老二,她上面还有一个比她大好几岁的姐姐。姐姐上学了。姐姐还是家里的重要劳力,一放学就忙个不停,浇菜,锄地,插秧,割麦,干的活跟大人差不多。
黄牛在山坡上吃草,丑妹开始捡拾柴枝。松树林浓密,茅草丛有很多荆棘,为了不钩破衣裤,丑妹把裤管卷起来,光着脚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会儿,她发现一棵老松树上有两根枯枝,便跑过去,抱住松树,像一条曲尺虫一样,一步一步爬上了树干。
在树杈间,丑妹看见了一个鸟窝,鸟窝里躺着三枚花花鸟蛋。丑妹喜出望外,伸手就去摸。在那个饥荒年月,填饱肚子是第一需要。劳力少,家穷,分的粮食不够吃半年,在借贷无门之下,饿得双腿发软胃部痉挛的时候常有。春节到现在,丑妹几个月没有开过斋了。三个鸟蛋,煮熟了吃,那是怎样的美味啊!犹如一头饥饿的狼,丑妹双眼冒出了绿光。
突然,耳畔响起了鸟的鸣叫,声声凄切,声声悲愤。转头看去,一只灰白翅膀的鸟围着老松树,对着丑妹叫个不停。鸟在抗议,在哀求,这三个鸟蛋,一定是它的孩子了。丑妹看见了鸟很长很尖利的喙,她相信,如果不把蛋放回窝里,这只鸟一定会跟她拼命。犹豫片刻,丑妹把捂在掌心的鸟蛋轻轻放回窝里,溜下树去。
膝盖有些疼,低头看,原来破了一块皮,渗出殷红的血来。可能是刚才下树的时候划破的。丑妹走到铛梨树丛前,摘几片嫩叶子,放到嘴里嚼碎,摁在破皮的地方。看看黄牛就在不远处,丑妹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松了一口气。
灰白色翅膀的鸟已经不对她叫了,她还是有点紧张。黄牛是队里的,让她家放,可以挣点工分。队里的牛不少,但其他都是水牛。水牛不愿意跟黄牛一起,即使是一块放上山的,也很快分开。黄牛野,走得快,跑得远,吃草也常常爬到最高的山上。
丑妹的跟前,铛梨花开得狂野十足。夏天铛梨花开,传统的“七月半”节过后,铛梨开始成熟。铛梨甜,可以吃个饱。现在,距离铛梨熟透还有些时日,而能吃的石榴花已经凋谢。就像家里的粮食,去冬的吃完了,新稻还没有黄。这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啊!
丑妹觉得饿了。她起身找阿黑,连叫了好几声阿黑,也没有回应。山谷很静,静得让人汗毛直竖。丑妹这才意识到,村子很远,人群很远,父母亲人们很远。一种孤独感黑云一般漫过来,继而紧紧地笼罩住她的身体,她的心灵。七岁的丑妹承受不住这般的孤独,终于又惊又怕,“哇”一声哭将起来。
哭声引来了阿黑。阿黑浑身湿漉漉的,跑得气喘吁吁。丑妹一下一下打阿黑,一边打,一边骂:“阿黑,死阿黑,你死哪去了?”阿黑贴上来,用鼻子碰了碰丑妹的左脸,然后咬住丑妹的裤褪,拉着她走。
阿黑总这样。一旦有什么发现,就会心急火燎地叫丑妹去看。经过一块去年的番薯地,丑妹用树枝拔拉开泥土,挖出半截长芽的番薯,撸一撸土屑,大嚼起来。
跟着阿黑到小溪边,丑妹在一个小水潭看见了一群鱼。前些时候发过大水,现在水少了,潭浅了,鱼却没有来得及游走。看见丑妹面露喜色,阿黑求功心切,跳落水中,几下就抓住一条青鱼,含住,放在丑妹的脚前。
丑妹把竹斗笠翻过来当捞网,开始捞鱼。丑妹不怕山,但是怕水。平时,深一点的水,她是绝对不敢下的。老人们有句话:欺山莫欺水,水里有水鬼。几乎是隔一两年,村里就有孩子被水淹死。水鬼丑妹没有见过,她最怕的是蚂蟥,每次给蚂蟥叮住,她都急得哭。
战利品一条一条在石板上摆平、晾晒,有十六条。想着晚上可以跟家人一起吃鱼,父母肯定还会赞扬几句,丑妹忍不住喜上眉梢。太阳当顶,丑妹在小溪边土坎下避风的地方,找到了别人用过的土灶。山谷里有一些农田,插秧和割稻季节,人们会带了食物,埋锅做饭。平常时日,在外面做饭吃的,大多是放牛人。
越是深的山,草越好。山里农作物少,不用担心牛会偷吃庄稼。不过,牛一放到深山,无拘无束,野性大发,时常会发起性子,跑得无影无踪。丢牛可不是小事情,放牛人担当不起。所以,必须时时看顾,加倍小心。丑妹放牛已经两个多月,黄牛也跟她熟了,只要她一吆喝,还是会听的。
也有例外。牛都有牛脾气,更别说黄牛了。这会儿,丑妹在小溪里把米淘洗干净,调整好土灶两块石头的间距,把陶锅端到土灶上,准备点火。拿柴火的时候,下意识地张望黄牛的方向,突然不见了牛的影子。以为是松树挡住了,或是牛陷在茅草丛里,调换了角度,却依然没有。
丑妹撒开丫子往山上跑。阿黑感觉情况不对,紧跟在后面。
翻过山口,碰见一个林场的守林人。守林人主动告诉丑妹,有一头黄牛往山那边跑去了。山是当时的揭阳县与揭西县交界处,揭阳县的林场,就建在排子村这边的山谷。牛放在山上,自由自在,才不管哪片山是谁的地界。不过,不能越过山口。过了山口,就完全陌生了。两边的人,别说生活习俗不同,连语言也不相通。
黄牛一定是疯了。丑妹着急,害怕,全身哆嗦起来。但是,她还得去找。一头黄牛,丑妹家是无论如何也赔不起的。她忘记了饥饿,失魂落魄地在山路上走着,喊着;喊着,走着。还好,有阿黑,让她壮了些胆气。看见有人在劳动,她跑上前,比划着说:“看见我的黄牛吗?这么高,这么大,深黄色的。”有的人回答看见了,那牛是奔跑的;也有的人说没有看见,并好心劝丑妹,不用着急,你这么小个人,还是先回家吧。牛都认得回家的路,说不定会自己回家的。
山脚下出现一个村庄,一个像丑妹的外婆那样老的老人,在屋子前整理柴堆。看见披头散发双眼红肿的丑妹,老人用方言对丑妹说着什么。丑妹听不懂,只是喃喃地念叨一个字:“牛,牛,牛……”正在这时,阿黑狂叫起来。老人伸出手往旁边指了指。丑妹转头望去,她的黄牛正安静地站在那。黄牛的身旁,还有一头黄牛——丑妹一眼看出来,是一头公黄牛。
把黄牛拴在树上,丑妹重新开始做饭。山里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是阳光灼人,霎时间乌云密布,山风呼呼。好不容易生着火,东倒西歪的烟雾把丑妹熏得眼泪鼻涕直流,一会儿脸上就是横一道竖一道的黑烟灰。有个挑一担松针的村人从山上下来,对丑妹喊:“你还没有吃饭呀?怎么早不做饭呢?这么懒的人,不给饿死才怪。快回家吧,就要下大雨啦!”
“说我懒?我偏要做熟了吃。”丑妹一边想着,一边使劲往土灶添柴。水开了,米汤漫出来,丑妹刚把盖子拿开,一阵风刮过,扬起的土灰撒落在锅里,马上黑糊糊一片。
雨点啪啪有声从天而降,丑妹担心斗笠会给砸出洞来。她站在土灶边,挡住风雨。但是,没多一会儿,火还是灭了。丑妹实在饿得不行,也不管那许多,猫在土坎下,把夹生饭囫囵吞枣吃下去。雨被风刮得斜斜的,打在她的脸上,手臂上,脚面上,很快,全身湿透。阿黑探头看着她,也想吃。丑妹把最后一点饭给了阿黑,拍拍阿黑的头,说:“阿黑,阿黑。”
收起东西,背起一竹篮柴枝,丑妹呼唤着阿黑,准备回家。黄牛知道自己犯了错,此刻显得很老实听话,乖乖地跟在小主人的后面。走几步,丑妹突然想起晒在石板上的鱼,赶紧走过去。一看,十六条鱼全不见了,不知道是野狗偷吃了,还是让人收走了。丑妹那个气呀,那个委屈呀,憋得小脸通红。她愣在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黑沉沉的天幕,犹如幽灵的眼睛,狰狞、恐怖,令人不寒而栗。几秒钟之后,一个炸雷被一双魔掌扔下来,扔在丑妹不远处的岩石上,轰然炸响,石破天惊!天空在旋转,大地在震动,世界被极度恐慌的氛围所笼罩。黄牛的眼睛睁大了,阿黑吓得躲在丑妹的身后瑟瑟发抖。丑妹傻了,呆了,肩膀上的竹篮子无声滑落,斗笠飞向了一边。
 “妈!”“爸!”“阿黑!”空寂无人的山谷响起了丑妹的喊叫,微弱,无助,惊恐,绝望。七岁的小女孩,柔弱得就像山崖上的一棵小草,如此浩大的世界,如此遥远的人群,有谁能听得见呢?!
第二章 失意的落榜者
两年以后。
一大早,丑妹穿上水红底色的碎花衣裳,斜背上书包,上学了。衣裳是姐姐穿过的,妈妈赶了大半夜,改好了。书包是爸爸缝的,料子是劳动布的旧裤子剪裁的。书包很土旧,丑妹觉得难看,但是能够上学,毕竟是高兴的事情。没有钱交学费,学校说可以欠着,以后争取减免。其他人都能交上学费,这让丑妹感觉自卑。
第一天,同学们还在辨认“a,o,e”,丑妹却能一笔不差地写下自己的大名:高小莉。老师好奇,问她怎么学的。她说:“姐姐读书,我跟着念;姐姐写字,我学着写。姐姐会的,我也会了。”老师要她背书,她果真把一篇姐姐的课文熟练地背完。老师表扬她聪明,让她担任班长。
读书为了什么?有什么出路?这样的问题有些深奥,高小莉还不懂得深入地思考。真的是为了建设社会主义?为祖国贡献青春热血?一个农村的孩子,怎么建设?怎么贡献?看村里那些人,念几年书,然后回家种地,然后结婚生子。有很多人,干脆不念书。反正,农活都是力气活,有力气就能挣高工分,能分多一点的粮食。
小学五年级那年,高小莉无意中打开了父亲藏在阁楼中的木箱子。木箱子很沉,平常都是上锁的。这是家里唯一上锁的东西,显得尤为珍贵和神秘。当有一天发现父亲的宝贝箱子没有上锁时,高小莉怎么也控制不住好奇心,偷偷摸摸地打开了箱子。她看见了什么?令她难于相信的是,箱子里并非什么财宝,而是书籍。
多年以后,当高小莉成为一名专业作家,回忆起这一段经历,她说:“现在想来,父亲那一箱子的书,其实就是财宝,比任何财富都珍贵的财宝。”没有父亲的这一箱子书,高小莉是否会走上文学之路,现在不好揣测。但是,这些书籍对她的影响是深远的。
世界向她打开了一扇窗,形态万千,丰富多彩。她悄悄地把书藏起来,躲着看。屋后的草垛后面,村旁的小树林,家里的阁楼,都是她看书的地方。父亲似乎是发现了,也似乎没有发现。总之,父亲什么也没有说。而阁楼上父亲的木箱子,从此不再上锁。
月白风清的一个秋夜,在跳跃的煤油灯下,父亲弹起三弦琴。他们家在村子的最南边,门前一口池塘,屋后一片树林,房屋虽然连着别家的房屋,却有孤立的感觉。好处是在父亲弹起三弦琴的时候,不至于惊动别的人。后来,父亲放下琴,开始讲述。关于这个家庭,关于父亲和母亲,在这个晚上,高小莉从父亲的叙述中,了解了一个大概。
客家人,也许是汉民族迁徙最多的一个族群。有点像吉普赛人。飘泊是一种宿命,对远方的渴望、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生俱来。因此,客家人生存能力、适应能力特强,无论多么恶劣的环境,多么贫瘠的土地,也能扎根,开花,结果。相对于世代定居的原住民,他们是“客”,客人,过客,客家人。客人都是后来者,平原、城市自然是没有份的。客家人几乎都是住在山里。高小莉的家族迁徙史,正是客家人迁徙的一个缩影。
宋时,祖先从中原南迁福建,后又向南方以南继续迁徙,在排子村安家。到了高小莉的爷爷这一辈,新的一轮迁徙开始了。爷爷飘洋过海,到了印度尼西亚,父亲高显光在印度尼西亚出生、读书。18岁那年,父亲跟着奶奶回到祖国。
父亲在讲完家史后,对女儿说:“丑妹,你要好好读书。别看现在读书没有用,将来,会有用的。”高小莉默默点头,泪水在眼眶打转。父母从城里回村,体力活自然是不如别人,加上父亲的书生意气,没少惹别人白眼。尤为不争气的是,在重男轻女思想依然严重的乡村,他们竟然接连生下六个女儿!生女儿也就罢了,却还让女儿上学读书,该当穷死。为了养活一群儿女,父母遭的罪,受的凌辱,不计其数。想着父亲跟别人借钱借米忍受的讥讽,高小莉心酸难抑。父亲可是饱读诗书心比天高的父亲啊
父亲有先见之明。没过多久,国家恢复高考制度,读书真的有用了。父亲比任何一个人都高兴,那些日子,每天都笑逐颜开。母亲说:“丑妹,考大学,你一定要考上大学。我们家,就指望你了。”姐姐不上学了,劳动挣工分;弟弟不上学了,小小年纪学着犁田;妹妹老三,也辍学在家,帮忙农活。有好吃的,都让给她吃;她要干农活,母亲连忙阻止:“走,读书去。”
上大学,意味着改变命运,个人的命运,家族的命运。那是暗夜里的亮光,唯一的希望之光。上大学成为一种使命,一种责任,已经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了。改变现状,脱离苦难,让这个穷困潦倒的家扬眉吐气,希望就寄托在高小莉身上。家距离就读的北山中学10来里路,为了让她专心致志读书,她在学校寄宿。临近高考,姐姐高丽华把一玻璃罐猪油渣炒萝卜干送到学校,问她:“要考试了,书读好了吗?”高小莉明白,这是全家人都想知道的。她点点头,双眼充满迷茫。
她又何尝不希望上大学呢?进高中后,她的话越来越少了,内心有很多想法,很多忧郁,却无从说起。她想念阿黑。要是阿黑在,它一定能听懂。星期天回家,她会整天跟阿黑呆在一起,有时候在屋后的山岭上一坐就是大半天。山岭的下面,是蜿蜒的泥土路,有时一辆货车经过,带起长长的烟尘,轰隆隆消失在山那边的拐角处。
第一年,高小莉以几分之差落榜了;补习,第二年再考,也没有考中。父亲要她接着考,怎么也要再考一年。母亲说:“什么活也不要你干,把书读好。”她就关起门来,在老屋的微弱光线下,计算那些数学公式。老屋的窗口很小,窗外是窄窄的小巷,一线蓝天显得异常高远。她看着窗外发呆,很久很久。
右手不自觉在写着,目光从窗外收回,她猛地一惊。字条上写着:考不上就死。这是真的想法吗?当她反复确认,心头涌上来阵阵苦涩。忽然觉得很累,很苦。这累,这苦,谁能明白?父母不苦吗?兄弟姐妹不苦吗?他们苦。但是,他们的苦能说。她的苦呢?能说吗?
第三年,分数差距更远了。从考场出来,她就已经知道结果。回到村里,她把自己关在老屋,把课本作业本统统翻出来,一页一页撕成碎片。父亲留给他的文学作品,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到桌面上,又放回抽屉里。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她伏在桌子上,泣不成声。
黄昏,她沿着后山的路,向山里走去。山里有个水库,水很深,去年才淹死过人。放牛的时候,她最怕在水库边上走,村人说水库的水冰凉,掉下去就没命。现在,这个绝望的耻辱的黄昏,她这个给全家人带来绝望和耻辱的人,将选择那个冰凉的世界作为生命最后的归宿。
第三章 与命运抗争的山妹子
大北山区的秋季闷热,“秋老虎”折腾得人头晕眼花。天上是高悬的毒日头,地下是发烫的沙土路;风被挡在了山那边,山窝窝里像一个大蒸笼。甘蔗林里酷热难当,好像空气凝结了。高小莉扯下头上的毛巾抹汗,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她的脸蛋通红,熟透的番茄似的。她想钻出去透透气,但是看看甘蔗垅那一头劳作的母亲,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她铲土,母亲培土。母亲身体不好,一直是瘦弱的。母亲才四十多,面容却苍老了,手掌心有层层叠叠的老茧。母亲从前是矿山的保健员,细皮嫩肉。
“丑妹,累了,就歇会吧。”母亲的语气充满疼惜。
她说:“不累。”
隔着甘蔗沟,她听见了母亲的叹惜。她明白母亲为什么叹惜,她的心情越发沉重。她挥起锄头,狠命地挖下去。只有拼命劳作,让自己累得精疲力竭,她才稍稍心安。父亲不提高考的事,母亲也不再说隔壁村谁家的孩子考到了省城,可是他们的失望和黯然,写在脸上。有时候她干活少了,弟弟妹妹不再谦让,还会取笑她几句。她怕见人,怕跟人说话。村里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老远见到她走过,扬声喊:“大学生,没去城里读书呀?”有一次,她听见一个人对父亲说:“显光老弟,你不是说女儿能出息吗?读书,读书,这不还是回来种田了吗?你呀,还借钱供女儿读书,唉……”父亲淡然回答:“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呢?”
她无话可说。她更加沉默了。
晚上,老屋的油灯常常亮到半夜。
一天,妹妹跟母亲说:“二姐她,她偷看书。她不干活。”母亲找到屋后的树林,看见女儿站在一棵大树后,捧一本书看得入神。阿黑叫起来,她抬头看见了母亲。母亲看着她,充满忧虑。母亲好声好气劝说:“丑妹,你还是看书看书,看书不能当饭吃呀!”她的嘴唇动了动,告诉母亲说:“我,我要写书。”
母亲没有把这当回事。日子一天天过着,高小莉也似乎从落榜的巨大痛苦中解脱出来,变得快乐了。她白天下地劳动,闲暇之余看看书,在废作业本上写一些东西。好几次,母亲吩咐她到镇上买农药化肥,老半天不见回来。原来,她在镇上的新华书店看书,还认识了书店里一名叫温绍南的店员。温会写文章,在当时县里的刊物《北山文艺》上发表过作品。
后晌,有人在喊母亲,说是家里来了客人。母亲临走前对她说:“你先铲完这两垅,我一会儿回来。今日要做完,明天得给花生下肥了。”甘蔗垅很深,很长,铲完两垅得半天时间。双手已经有老茧了,又磨出了水泡,汗水一渗,痛。经验告诉她,越是怕痛感觉越痛,干脆不理会,弯腰干起来。一口气铲完一长段,停下歇口气。
忽然,头有些晕,眼前随即模糊不清。她扶稳锄把,才没有扑倒地下。身子很软,脚下轻飘飘的,她歪斜着走出甘蔗地,跌坐在田埂上。一定是中暑了。她想。在山里,中暑没有什么大不了,今年夏天到现在,母亲已经中暑好几回了。中暑,也就是毒日头晒的,干活累的,歇歇就没事。她就近拔了几棵地胆头,把根须在旁边田坎下的泉水里洗干净,放在嘴里嚼着,又掬起几捧泉水喝了。太阳向西边挪去,有微微的风吹来,蔗林外感觉清爽了许多。她忽然有些悲哀。难道一辈子就这样在毒日头下劳作吗?我的梦想就这样埋进土里,永远不见天日吗?
客家人的灵魂是梦想滋养的。迁徙、跋涉是为了梦想,追求、开垦是为了梦想,离乡别井是为了梦想,忍辱负重是为了梦想。梦想是生命的亮光,是活着的全部意义。因为梦想,先人从中原来到南方;因为梦想,爷爷去了印度尼西亚;因为梦想,父亲回到了祖国;因为梦想,她希望考上大学。现在,那一个梦想破灭了,她还会有梦想吗?
前程渺茫,看不到出路。当兵,没有背景;招工,没有靠山;除了老老实实当个农民,嫁人,生孩子,还能做什么?村里那些女人,一代一代,不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吗?可是,她能甘心吗?她不甘心!世界有太多的不公,不平,降生在这样一个地方,是命运。老人说,天生注定的,谁也拗不过。
满怀的幽怨,满腔的激愤,满腹的心事,她想说,说给这个世界。然而,她的周围,没有一个人能够听得懂她在说什么,更不能理解。给父亲说吗?父亲已经够辛苦够艰难的了,怎么能跟她说这些呢?她想得太多,太远,太复杂,她如果说出来,所有的人都会把她当作疯子。
于是,她拿起了笔。
“二姐,二姐,你在哪?快来,快回家!”小妹老六的呼唤忽然传来。她回应着,问什么事。小妹兴奋得有些结巴,喘着气说:“妈叫你回家,家里来了人,好多人。”她说:“妈不是回去了吗?”小妹着急地说:“要你回家,来的那些人,来找你的。”“找我干什么?”她觉得奇怪。小妹说:“我也不知道呀,你快回吧。回去就知道了。”
她扛起锄头,跟着小妹,往家走。
经过小溪,她洗干净了锄头,又把双脚的泥巴洗掉。素白的上衣破旧了,肘子的地方打了一个补丁。从领口到衣袖,溅了星星点点的泥浆。泥浆干了,挂在上面。裤管是卷起的,到膝盖那,上面也是泥土。看上去浑身上下灰头土脸的。两条长辫子凌乱了,她把竹笠摘下来,用手沾一些水,在头发上理了理。
锄头放在天井的声音一定很响,屋里传出母亲的声音:“回来啦。”听母亲的口气,充满喜悦。外面光线强,刚进到屋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稍顷,借着窗口投进来的亮光,她分辩出屋子里的人影。五个人,年纪不小,面孔陌生。一个面目和善、比她父亲的年纪还大的阿伯问:“你是高小莉呀?”
她点头,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在交谈,说这个小妹子,还小呢,顶多十六、七岁吧。劳动刚回来呢,看那脸,通红的。她更加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些人从哪来,来找她做什么。
这是高小莉永远不会忘怀的重要日子,从这一天开始,她的人生发生了关键性的转折。几位客人是当时汕头地区文联、揭西县文化馆的,韩萌、郑明标、杜桂芳、黄朝凡、蔡高暖,这些名字,她牢牢记在心中,把他们当作生命中的贵人。
黄朝凡说:“你写的《落榜者》,我们觉得很不错,推荐给了地区《汕头文艺》。《汕头文艺》要用,我们的《北山文艺》也要用。”
一扇天窗突然打开,天地豁然开朗。她不知道如何表达感谢,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许久,他们说要走了,回县城去。她说:“我还有,我还写了很多。我每天都写。那些文章,在我的老屋里。”
1982年春天,《汕头文艺》以史无前例的形式,隆重推出新人高小莉。头版头条是高小莉的处女作《落榜者》,文章后面是汕头地区著名文艺批评家陈焕展的评论文章《落榜者好》,第三篇,是描写高小莉走上文学之路的纪实报告《追求》,作者是揭西县五经富镇的老作者柯宣、温绍南。当年年底,《落榜者》获得《汕头文艺》优秀作品评选唯一的小说一等奖。加上电台、报纸的报道,一时间,文学新星高小莉的名字广为人知。
第四章 摆书摊的个体户
高小莉依旧在大北山下的排子村,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跟她的父老乡亲没有什么两样。她写作更勤快了,一有空闲就钻进老屋,把门关严实了,连阿黑在门口使劲打门也不理会。她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双脚密布着蚊子叮咬的疙瘩。有时候,母亲让小妹叫吃饭,三番五次也不见出来。母亲没好气地喊:“整天写那些东西,能写饱肚子呀?”有村人奚落她,这么瘦弱的身板,又懒,又不务正业,谁家讨了做老婆,谁家作孽!
高小莉当作没有听见,她也没有工夫跟人理论。她要写作,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写作。她内心有很多的话想说,有很多的苦楚想诉,有很多的不平想呐喊,有很多的梦想想表达。不长的时间,短篇小说一篇篇出来,接连发表在《汕头文艺》、《汕头日报》、《北山文艺》、《文化走廊》等报刊上。
写作有出路吗?能写出名堂来?能改变命运?能让她离开使她承受苦难和耻辱的乡村?说得冠冕堂皇一些,文学,让她看到了希望;说得残酷一些,文学,仿佛一根救命稻草。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条落水狗,在苍茫大海里沉浮。即使是一根稻草,也是拯救自己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书到用时方恨少。越是写,越感觉看的书不够多,掌握的知识不够用,词汇不够丰富。她渴望读书,读很多的书。可是,哪有不用钱能让她读的书呢?镇书店老温是熟悉了,很关照她,只要她一去,店里的书随她看。不过,不能带走。于是,供销社的人经常看见一个瘦弱的长辫子女孩,倚在书店的一个角落,静静地读书。有时,老温见她站半天,不吃不喝的,好心拎过来一包书,让她坐着。
一天晚饭的时候,她跟母亲说:“妈,我要去卖书。”
这个女儿想法太多,也不怎么跟人说自己的心事,不知道她整天想的啥。文章写着玩可以,当不得真。农村人,一日三餐,吃饭是大事。吃饭就得干活,下地,春种秋收。古人有云,朝上无人莫望官。没有背景,没有关系,跳出农门除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有消息说,像父亲那样遭遇的人可以落实政策,可是父亲接连给以前的熟人同事写了好几封信,石沉大海。你一个山里的女孩子,就凭写几篇文章,能有出路吗?
女儿又说:“我要摆个书摊。”
母亲问:“摆书摊?到哪摆书摊?”
她说:“电影院门口。”胸有成竹的口气。她告诉母亲,认识了书店的人,可以把书店里积压的书给她卖,卖了才给钱。
母亲从她的神情里看出是真的。这孩子,认准的事情,是十头黄牛也拉不回的,脾气比黄牛还犟。她问女儿,怎么会想到摆书摊的呢?女儿回答:“我要看书。”
电影院门口的书摊摆开了。人们很好奇,这个女孩哪来的?女孩不爱说话,捧了一本书,坐在塑料板凳上看,一看就是老半天。她不像别的摊主那样叫卖,也不赶看书的人。来了人,她笑模笑样应答,人走了她自己看书。忽然有一天,一个中学生冲她喊:“呀,你是高小莉吧?我看过你的《落榜者》!”这下子,人们慢慢都知道了,电影院门前摆书摊的女孩,是能写文章的那个高小莉。
一个冬天的下午,风有些寒冷,木绵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拉沙拉响。书摊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顾客。高小莉拿出本子,坐在凳子上,把膝盖当桌子,接着写小说《山稔花》。她很快沉迷在小说里,也不觉得冷了。一片木棉叶子飘下来,落在她的脚边;一只黄狗在她旁边晃了晃,走开了;一个路过的驼背老男人,移动到她跟前,盯住她看了十几分钟,她没有觉察。直到后来,有个人叫起来:“喂,有人偷书啦!”她才抬起头来。
书摊前没有人。循着声音望去,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对她指着电影院的方向,告诉她刚才有个人偷了书,跑到电影院旁边的村子去了。她蹲下来清点,发现少了三本书。她问男孩,偷书的人是谁,男孩小声说:“二毛。别说是我说的。”她郁闷地站在那,不敢再分神了。
一会,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人,要她交管理费。她摸索许久,也没有摸出钱来。“五毛钱,快点。”制服有些不高兴了。她嗫嚅着说:“钱,我的钱呢?”她明明记得,钱是装在裤子口袋里的。制服严厉地说:“不交是吧?我告诉你,摆摊就要交管理费,不交,就别摆了。”她百口莫辩。制服的同事显然不耐烦了,抬脚往摊上一踢,几本书落在尘土里。制服很威严,代表着绝对的权力,她很害怕。明明知道自己没有做什么犯法的事,她还是很害怕。她低声哀求:“我明天交好吗?”制服提高声音说:“哼,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奸商奸商,无商不奸,想不到刚出来混的小妹子,也来这一套。哈哈哈!”
忍了很久的泪水,落下脸颊。
旁边开闲杂铺的老头实在看不过眼,走上前对制服说:“她刚摆几天呢,看来不像是会骗人的小妹子。我先替她交了吧。”制服收了钱,离开了。她的心里充满感激。她说:“我真的没有骗人……我明天还你钱。”老头呵呵一笑说:“别哭,慢慢就习惯了。对了,小妹子,你要摆摊做生意,就要专心点,别光顾了看书写字。要那样,书让人偷光也不知道,就是赔本生意了。记住,要做生意,就不能做赔本生意。赔不起的!”
风越刮越大,天越来越冷,看来今天也不会有什么人来买书了。她把书一本一本拿起来,拍干净上面的灰尘,装进塑料袋里。转头,突然看见一个人:二毛!她毫不犹豫地冲上前,拦住二毛,问他是不是拿书了。二毛脖子一梗,大声喊:“我没有拿!谁看见我拿了?你看见了吗?”
她理拙词穷,好像自己反倒成了偷书贼。隔了好一会儿,才憋出几个字:“有人看见了。”
二毛振振有词:“谁看见?让谁出来说呀!”
她婉转地说:“反正你拿了,拿来还给我。”
一个妇人从村里走出来,二毛突然冲妇人哭叫:“她赖我,赖我偷书。”
高小莉尚未回过神来,中年妇人已经大步跨到她面前,指着她鼻子骂:“赖人吃赖人穿可不能赖人做贼!你说我儿子偷了你的书,是你捉到的吗?胡说八道,看我搧你嘴巴!”妇人口沫横飞,喷溅到高小莉的脸上。
高小莉整个儿懵了。她往后退着,惊恐莫名地看着妇人。她轻声说:“我只是问他拿了没有……没有就算了……”
“算了?就这样算了?”妇人步步紧逼。
“那……”高小莉可怜兮兮。
“谁愿意无缘无故被人诬赖是贼?你得赔罪。”妇人亮起嗓子,对着周围店铺看热闹的人,又重复了一遍。
高小莉紧紧咬住嘴唇,咬出血来。她的头垂在胸前,像个低头认罪的罪人。她的身体在发抖,瑟瑟地发抖,怎么也控制不住。她自己清楚,不是因为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眼泪无休无止涌出来,无声地滑落脸颊、嘴唇、下巴、脖子,渗到她的衣服里。周围很多看热闹的人,他们的眼睛在注视着她。那个开闲杂铺的老头,这时候没有在铺面,不知道是躲了起来,还是走开了。她不可抑制地哭泣起来,哭得凄凄切切。
妇人却没有放过她。妇人的声调依旧很高:“怎么呀?不赔罪是不是?你看你看,还有道理似的?还让人欺负了似的?啧啧啧……”
她哭着说:“是,是我不对,是我错,你,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呜……”
妇人临走前硬梆梆扔下来一句:“有本事,就别在这摆摊呀!有本事,上大学去呀!”
高小莉转身扑在木棉树上,把头深深埋在手臂里。木棉树身上有刺,但她没有感觉到皮肉的疼痛。
北风卷起落叶,满目萧瑟。冬天,越来越寒冷了。
第五章 追梦想的女人
高小莉的情感生活,很多年来,一直是个谜。对她这样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女子,外界有许多的传言和臆测。
那些年,高小莉的创作一发不可收,新作接二连三,县、地区的评奖年年有她的名字。知道她的人越来越多,她的名声越来越响,并获得了县青年突击手、县文联理事、县政协常委、县青年联合会副秘书长、县自学成才杰出代表、县三八红旗手等荣誉和头衔。
她不服输,不甘心,不安于现状,不愿意任由命运主宰。当她认识到,世上没有什么救世主,拯救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她不再哀求,也不再轻易流泪,她要杀开一条血路,为生存,为儿子,为父母和兄弟姐妹,为心中不灭的梦想。
她到了县城。在距离县城三里路的枫树寮,租了一间房子。她还是办书店,卖书,写作。县城人多,杂,她是个风云人物,自然是很多人认得的。文化馆她常去,写了稿子就送去给老师看。黄朝凡馆长、蔡高暖老师很关心她,经常给她一些辅导和建议。有创作会议,也会叫她参加。后来,她还认识了县文化局的局长曾顺旺、副局长高德辉。两位局长都是五经富人,很欣赏她的才华。
也有一些不一样的眼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高小莉太张扬了,那么多的荣誉、头衔,还总得奖,不就是能写几篇文章吗?有什么了不起?谁知道那些文章是不是她自己写的?山里来的黄毛丫头,不知道天高地厚!
关注更多的,是她的私生活。地方小,小道消息传得飞快。有人说,这个女人男人也不要了,是她要离婚的,女人提的离婚,听说过吗?反了天啦!听说,还要调她到文化馆,绝对是捧杀啊!不过,话说回来,人家就有这本事,你有本事捧你看看?
这样的议论,她亲耳听到过几次,而且,都是她认识的尊敬的人。她想冲过去,骂它个狗血碰头,打它个人仰马翻。但是,她克制住了。她不明白,我伤着谁了?碍着谁了?我做错了什么吗?怎么要这样伤害我,置我于死地呢?
那天晚上,由于盘点,关店门比往常晚得多。她顾不上肚子饿得咕咕叫,走路回出租屋去。出了县城,穿过一片农田,走过一条河堤,才能到枫树寮。最可怕是河堤,竹林茂密,经常出治安案件,每次经过,她都心里发毛。
夜很黑,星星挂在很深的天际,闪着微弱的光亮。河堤快到了,她加快脚步,心扑通扑通跳着。竹影摇曳,伴随着淅淅沙沙的响动,更显得吓人。枫树寮就在不远处,已经能够看见隐约的灯光。再走几步竹林就过了,也相对安全了。她希望这时候有个骑自行车的人经过,嘀铃铃车铃一响,胆子壮了许多。她从小怕走夜路,黑夜里有太多不可捉摸的东西。
下了河堤,她松了一口气。突然,田埂下跳起一个黑影,朝她扑过来,还发出“啊啊”的怪叫。她一下子汗毛倒竖,本能地闪到一边。黑影追过来,喊着:“别走呀娘子!娘子别走!”她辨别出来,是那个到处晃悠经常赤身裸体的疯子。她魂飞魄散,撒腿狂奔。
有人想跟她合作,开公司。那时候很兴开公司,很多开公司的人都挣了钱。她很希望挣钱,挣钱替家里还债,挣钱养儿子,挣钱给父亲治病,挣钱给妹妹读书。可是,她更想写作,想进文化馆。可是,这看上去比登天还难,去广州打工的念头便越发强烈了。
1986年3月,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曽局长告诉她,县里批下来了,她进文化馆。她又惊又喜。喜的是自己的愿望终于实现,成为一名被公众承认的专业创作员;惊的是老馆长黄朝凡要调走了,调回他的老家饶平县。也就是说,老馆长调走,才有一个空缺让她进来。她的心里有些辛酸。
这一回,高小莉总该安心、知足了吧?像她这样幸运的,能有几个呢?
没多久,父亲病情恶化,抱恨而终。那天下午,送别父亲,面对负债累累的家,她在门前的池塘边坐了很久。她听见母亲在哭,妹妹在哭,可是,她,眼里没有一滴泪水。眼前,晃动着她对父亲说的最后几句话:“爸,你放心,我长大了,家,有我呢。落实政策的事,有眉目了,过几天我再找人去,就快了。”
父亲辞世后两个月,有关部门为他落实了政策。满腹经纶的父亲已经老死乡村,一纸迟到的公文,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1987年10月,刚刚办完转正手续的高小莉,突然提出辞职。她执意要到广州去。她准备放弃文化馆的工作,到广州打工。
这不是疯了吗?费了多大的周折才得到的稳定工作,却要轻易放弃。她不是要写作吗?专业创作员这么好的职位不要,却要去外面打工,肯定是神经有毛病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萌发到广州的念头的呢?只有高小莉自己知道,是在她到广州参加会议的时候。走在广州的街头,她的内心深处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这才是我要生活的地方,自由,宽松,充满机会。
好事者猜测:说不定广州有个什么人,她是奔那个人去的。除了爱情,还有别的什么有如此巨大的魔力?高小莉轻轻一笑。爱情对她来说,太过奢侈。她已经不对爱情抱什么幻想。跟心头那个梦想比起来,爱情算什么呢?爱情,不过是吃饱穿暖之后的风花雪月,她现在没有资格享受爱情。
跟所有花季少女一样,她也有过美丽的憧憬。但是,在严酷的生存状态中,爱情显得虚幻和不堪一击。她的初恋,那个与她青梅竹马的男孩,她以为可以生生世世。可是,她没有嫁给他。因为,她家穷,他们家瞧不起。离开儿子的父亲,最根本的原因也是她无法忍受歧视。后来,她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个人对她不错,她以为那就是爱情了。可是,他们家的人不能接受她的出身和遭遇,他不敢娶她。
她醒悟了,那些人瞧不起她,是因为她在地下爬行。他们高高在上,她必须仰视,而他们站在绝对优势的位置,俯视着她。她要站起来,站得跟他们一般高。她从来没想过俯视别人,她只渴望一份平等,一份公平,一份作为人起码的尊严。
她能做到吗?前途未卜。心里有个声音指引她,她必须这样做,破釜沉舟,义无反顾!
第六章 纯朴纯粹的作家
有个算命先生对高小莉说过,你的人生有很多波折,但是,不用怕,你命中注定有贵人扶助。
在广州打工的几年,她在杂志社干过编务,在出版社做过编辑,在报社搞过发行,在建筑公司炒过更。累活重活她不计较,别人不愿意干的,她乐意干。她要多挣钱养家,家里有母亲,有儿子,有未成年的妹妹。她要多学习,多写作,多发作品,她希望得到承认。一个人在他乡,有很多的辛酸,很多的苦楚,很多常人无法理喻的艰难。她觉得没什么,她能扛住。她可以半个月只吃一箱方便面;可以饿着肚子,从城东边踩自行车到城西边炒更;可以在生病发高烧的半夜,就着水龙头喝冰冷的水;可以在别人对她投来白眼时笑脸相迎。在光孝寺旁边一栋老建筑的天台上,搭建着她的窝,不用露宿街头,她已经很满足。
最难承受的是孤独。城里人有城里人的活法,那是完全不同的文化。她率性本真,浑身洋溢出山野之气;她不懂掩饰矫情,得罪了人也浑然不觉。别人煞有介事的时候,她觉得莫名其妙;她开怀大笑的时候,别人投来不可理喻的眼神。
“群体的生活让我脱离了暂时的孤独,却同时让我陷入了永久的孤独!生命的表层让我必须做一个饮食男女,生命的本质却让我的灵魂超脱于尘世!于是我明白,有一种爱无法诉说,有一种恨难于言表,有一种孤独永远只能自己承受!……是人群远离了我?还是我远离了人群?语言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当我想应用它的时候,怎么那样的空洞、苍白?眼神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当我捕捉同类的眼神,怎么那样的迷离和陌生?!他们在想什么?做什么?我越来越不明白;我在思考什么,寻找什么,他们也越来越漠不关心!有时在夜里,清晰地听见心被什么东西咬噬着,喀嚓喀嚓地响,我知道鲜血一定已经浸染了我的躯壳,可我却微笑着对自己说:有一朵野白菊,灿烂了!”(高小莉《野白菊》)。
这段文字,血泪斑斑,读来令人动容。孤独的日子,艰难的岁月,写作,是对高小莉的一种拯救,肉身与灵魂的拯救。
幸好,世上还有很多好人,他们在高小莉最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向她伸出了温暖的手。他们是高小莉生命中的“贵人”。也正是他们,让她在一次次的跌倒之后能够爬起来,继续前行。这直接影响了她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也是她经历种种磨炼依旧心境阳光的原因之一。在后来,有人要她谈谈她的成功,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很幸运。那些辛苦,不算什么。有很多的人跟我一样的付出,可是他们没能改变命运;我付出了,我得到了,因此,我充满感恩。”在帮助过她的人当中,除了前面提到的那些,她还列出了一长串的名字,比如老诗人韦丘、作家张雄辉、黄廷杰、张梅、蔡运桂、黄俊康、欧阳翎、陈国凯、高洪波等。
1990年初,高小莉参加了广东省作家协会举办的作家班;同年10月,正式办理调动,进了省作协。在省作协文讲所工作3年之后,1994年进入文学院,成为一名专业作家。
她的写作没有间断,每年都有新书出版。她没有文凭,她必须加倍地努力学习;她来自农村,她必须加倍地勤奋创作;她没有背景,她得靠自己本事吃饭。
她依旧孤独。写作的人,哪一个不孤独呢?城市很大,人很拥挤,有很多她无法理解无法融入的东西。她依旧是一个山妹子,渴望自由的天空,纯朴的情感,真诚的人际关系。她独立特行,在圈子之外,在人群之外。
1996年,距离她进入揭西文化馆刚好十年,她主动请求下乡,到佛冈县挂职体验生活,重又回到了农村。佛冈挂职结束,她接着去了东莞樟木头镇。至2004年底回到省文学院,她下乡已经整整八个年头。
“我像热爱土地家园那样热爱文学,写作早就成为生命本质的需要。文字里有我的理想、奋斗、信念,也有我的痛苦、忧伤、绝望,我希望用文字,传达出更多人内心的渴望和悲苦,构架一座人与人之间心灵相通的桥梁。因此,当我有很多次可以选择在别人看来升官发财的机会时,我不为所动,依然固守在灵魂的那一方神圣土地上,守着信念的纯粹。也许这一辈子我也不能写出惊天动地的作品,但是,我无怨无悔!”(高小莉《热血热泪热土·后记》)。
在圈子之外,高小莉的读者众多。他们喜欢她的文字,进而喜欢她。尤其是她的散文,唯美质朴,浪漫纯真。他们朗诵她的作品,把她的文字当作心灵鸡汤。有很多作家能够写很好的小说,但是写不好散文。并非所有的人都有直面自己内心、解剖自己灵魂的勇气,但高小莉有。在当今文坛,她的真实自然,就有了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
“高小莉的文字干净雅丽,如其本人所说,从不用华丽矫情的形容词,写景状物、说人话事、抒情析理,或淡或浓娓娓而道,疏放处不落空泛,细腻时无为矫情,轻拢慢捻却又清澄高洁、干净利落,毫不拖沓,可谓淡妆浓抹总相宜。
“不管是写江南村落的恬淡宁静,还是写大西北的陌生苍凉,高小莉的文章总让人感到温暖,那是一种生命的温暖。是幡动,也是心动,高小莉的笔下,万物有灵,我们所感受到的一花一树,一山一水,都带着极为强烈的生命气息,或童真或深邃,或温馨或热烈,或欣喜或忧伤,它们就如朗费罗所说的'好像会说话,从纸上和画面上和我们倾心交谈’。因为高小莉的人文关怀精神,阅读她的作品,一下子就会被她笔下生命万物的温暖多情所感动;而用心行走在她的山水故事中,久之亦颇可得佛家黄龙三境之悟。”(蒋述卓《快乐行走序》)。
2006年,凭着自己的实力,高小莉被评为国家一级作家。无巧不成书,这个时间,距离高小莉进入揭西县文化馆正好二十年。而距离她发表处女作《落榜者》,已经是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的执着追求,二十五年的坎坷人生,是非曲折,欲说还休!当年的青春少女,额头上已经有了岁月的风霜;当年在雷雨中嚎啕痛哭的丑妹,已经极少当着别人的面流泪。生活教会了她,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曾经多么渴望的荣誉和功名,一旦得到了,却没有臆想中的喜出望外。当得知这个消息,她的心情淡然如水。二十五年的时间,她看得太多,经历得太多,思考得太多了!在我决定写这篇文章,准备把《文艺报》那一类权威报刊登载的对她作品的评论、她曾经获得的奖项罗列出来时,她淡然说“别写那些,没意思。”
行走得越多,她的文字越平和质朴,充满了豁达感恩的情怀。从她的文字,看不出任何抱怨和责难,而是热爱生活、热爱人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阳光、积极、向上。以致不了解的读者总认为,她是蜜罐中泡大从小养尊处优的人。
她是一片云彩,飘逸,空灵,朴实无华;她是一朵野白菊,淡雅,淡然,淡泊,质朴馨香。她由里到外透露出来的自信,不经意间散发出来的灵性和睿智,即使是初次结识,也会被深深感染。只有精神富足、内心充实、灵魂自由自在的人,才能如此坦然。经历许多波折,脸上依然有灿烂的笑容,无怪乎高小莉说:“人生,就是修炼。”这话饱含着宗教意味。坚定的信念、无怨无悔的追求,不就是一种信仰的力量吗?
“似乎人人都能享受繁华,而甘于平淡,享受平淡,却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很赞赏那种经历富贵,却依然能淡然处之,回归平静的人。金戈铁马的豪情已经远去,岁月的褶皱里,满是豁达与平和。红尘滚滚,平淡最真。轰轰烈烈毕竟只是一时,绵长悠远的,还是平淡的人生。平淡中寻找乐趣,平淡中感悟生活,自能品味出浓浓厚厚的味道来。”(高小莉《大味最淡》)。
她常常回家乡排子村。2006年,弟弟在老家建了新屋,为了兄弟姐妹们能够时常相聚。回去的时候,高小莉就满山跑,拍摄的照片,每次都有野白菊。在故乡的山岭,素净的,细小的野白菊,幽幽地开放着,无论是毒日头高挂的秋季,还是冷雨潇潇的冬天。她跟揭西的老朋友说,等老了,就回来住,种菜种花放牛。
她一如既往地行走。“我童年的山野盛开着野白菊,童年的记忆芬芳着野白菊;一朵忧郁的野白菊默默地开在我的视野,幽幽地在我的岁月里诉说。秋风一年比一年萧瑟,寒霜一年比一年严酷,野白菊也就一年比一年灿烂,一年比一年纯粹朴实。因此在我的记忆中,野白菊是不死的。”(高小莉《野白菊》)。
不死的,是信念,是求索,是生命的柔韧与顽强。
“当心中蕴积了太多东西的时候,你就诉说;当诉说难于表达你的感受,你就歌唱;当歌唱还是无法传达你的悲喜,你就舞蹈;当舞蹈依然不能抒发你的愿望,你就写作!我渴望诉说,渴望歌唱,渴望舞蹈!于是,太阳升起来时,我开始行走;月亮普洒大地时,我开始写作。文字就是我的诉说,我的歌唱,我的舞蹈!“(高小莉《写作的美丽》)。
人生就是修炼。高小莉说得没错。
本文选自花城出版社《我是揭西人》一书 
作者:郭绫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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