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曼:一位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音乐家

接受和处理音乐以及其他艺术门类的路径甚多,由内向外可以从艺术和文本出发,可以从心理分析出发,一直延伸到文化研究和阶级分析。所以发现人性—世界—未来的、内涵层次丰富的艺术作品和艺术家,总是说不尽的《哈姆雷特》和莎士比亚、《第九合唱交响曲》和贝多芬。
19世纪的音乐家与古典主义的关系是多样的。一种是完全改变了古典主义形式,比如马勒;一种是对古典主义形式的恪守和沉浸,比如勃拉姆斯;一种是对古典主义形式的温柔演进,比如舒曼;一种是对古典主义形式强大的张力平衡,比如贝多芬。
从音乐史的角度来看,贝多芬建立古典主义顶峰并开创浪漫主义新格局之后,西欧19世纪浪漫主义音乐是朝着两个方向发展的。一个是以舒伯特、门德尔松、肖邦、舒曼为代表,在室内乐和交响乐中他们依然和古典主义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但是在独奏曲、艺术歌曲中,他们把强烈的抒情、幻想融入一种新的、短小的曲式当中。但随着舒曼的故去,这种浪漫主义走到了尽头。
在同一个方向上行走的舒伯特、门德尔松、肖邦、舒曼,有着巨大的个性差异。舒伯特在钢琴奏鸣曲、室内乐、交响曲、艺术歌曲、钢琴独奏曲上十分高产,他的音乐气质是小布尔乔亚的,散发着乡村和城市flaneur(闲荡者)的气息;相比而言,门德尔松在室内乐、交响曲、宗教合唱曲、钢琴独奏曲方面产量中等,充满了对人生真正的欢乐,洋溢着富裕阶层对生活的满足,他的音乐虽然好听,但一直进入不了人的内心深处;肖邦主要的精力都放在钢琴独奏曲上,钢琴奏鸣曲、室内乐、协奏曲屈指可数,钢琴独奏曲完全表达了他沙龙诗人到情感絮语者到民乐采风人的多面性,以及一位年长且跋扈夫人的情人的精神迷惘,最后一点似乎许多人都在回避。
舒曼和门德尔松一样,在室内乐、交响曲、钢琴独奏曲、艺术歌曲方面也是产量中等,但他的气质属于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特别是他的钢琴独奏曲:文艺和幻想、思考和抽象,是19世纪诗人和哲学家的结晶物。他比舒伯特更自觉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位浪漫主义者,并且和浪漫主义思潮的关系更深刻而广泛。年轻时他就沉浸在浪漫主义文学和古典主义哲学当中,尤其是拜伦、让·保尔、霍夫曼的文学作品,以及康德和费希特的哲学当中。
舒曼的音乐抽象、内向,朦胧,甚至晦涩。他的内在精神层面一直存在着两重性,即他虚构的两个人物:内省的尤塞比乌斯和冲动的弗洛伦斯坦。他的音乐作品没有舒伯特的自然流泻、门德尔松的透明流畅,以及肖邦直接化开的诗意,始终处于精雕细刻的月光阴影之下,惟静心方可进入。
对舒曼而言,音乐是灵魂完美的表现。他拒绝流行艺术以及其元素,永远面对灵魂深处自吟自唱,不去理会众人的需求、接受、理解。他为艺术而艺术,完全为自我而写作。舒曼的音乐是内心世界纯粹的表露。这是典型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艺术选择,也是他音乐始终没有流行起来的原因。让—保罗·萨特认为他的音乐是19世纪最好的,也许就出于对其音乐的这种知识分子性的偏爱。
19世纪40年代前是舒曼钢琴独奏作品季,他把自己的作为钢琴家失败全部用钢琴曲补偿起来,并将青春中的所有思绪用钢琴作品抒发出来,他赋予了各类钢琴小品从未有过的活力和魅力。
1840年是他的歌曲年,他竟然写了100多首艺术歌曲来庆祝一场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婚姻,其抒情能力得到了火山爆发的展示。这是整个音乐史中终成眷属创造的奇迹。
之后的40年代,他的创作重点从钢琴音乐、艺术歌曲扩展到交响音乐、协奏曲、室内乐,企图去联结贝多芬的伟大传统和浪漫主义的宏大趋势。
总结
在前后二十年多一点点时间的创作中,舒曼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基本气质没有发生变化。音乐就是他的生命,他经常要通过“暴力”才能短暂地离开它。他以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姿态全身心地推进了德国浪漫主义的浪潮。
舒曼的想象力由黄昏、黑夜和一切神秘、令人迷惑不解、鬼魂般的东西引发。他是乐坛的让·保尔和霍夫曼,是一位文学的、哲学的音乐家。他用最简练的语言表达内心的奥秘,想象空间广阔,激发深邃的审美体验,确实大多数人只能在门外窥视他。
身为书商的父亲和文艺的母亲给予舒曼童年以巨大的人格影响。学习法律完全是对早逝的父亲和孤独母亲的一次错误安慰。他很快就放弃了这种社会性,回归他童年的精神性当中,一生去培育它。不过肉体持续不断地折磨——年轻放浪引发的梅毒的侵蚀——使他的精神性彻底崩溃。他的一生有着清晰的人格心理学轨迹,并且是对精神和意志无法战胜肉身崩溃的最好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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