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春天情窦初开
散文诗
春天情窦初开
黄亚洲
春天情窦初开
春天从河里窜上了岸。
她刚才在水里玩累了,她与花瓣、小鱼、蝌蚪玩了很久。一只鸭子也参与了游戏。这只鸭子当然是从“春江水暖鸭先知”那群里跑出来的。
现在春天挤进了风的里面,她的新花样真多,一忽儿把右岸的一群树吹成鹅黄,一忽儿又把左岸的一群树,吹成粉红。
她还问我,要不要钻进我的爱情里面去。她想在我爱的眼睛里,制作一场春雨,在我爱的嘴唇上,绽放一些桃花。她心真好,她想让我的爱情,尽快燕子筑巢。
最后,飞过校园围墙的时候,她停了下来,一会儿变成新书包,一会儿变作花裙子,一会儿,变为李白与杜甫的整齐的声音。
甚至,她选了一张课桌坐下,甚至大胆举手提问。她的问题是,为什么,你们大家,都这么的喜欢我。
我是老师,我就正确回答这位情窦初开的学生:天下最美的爱情,就是明知故问。
小芽孢,你还等待什么呢
小芽孢,你还等待什么呢,阳光已经那么暖和了,天又这么蓝,改邪归正的风这么耐心,一遍又一遍抚摸你;尖牙利嘴的甲虫们都还没有醒来,你还等待什么呢?
小芽孢,你缩在枝头的顶端,脸埋得这么深,连小脖子都不露出一点点,小芽孢你担心得我心都碎了。
知道在我们这个国度,善良的人都有点提心吊胆;可是这个小山坡,人迹稀罕,脚下还有小溪和小溪里的蝌蚪,挺温暖的呢。
小芽孢,如果你连我的目光都害怕,那我可以马上转身下山,我只委托耐心的风抚摸你,他刚从冬天的监狱释放,已经保证不做坏事,并且,也补办了春天的身份证。
小芽孢,你既然没有别的枝头可以栖身,那就咬咬牙,开放一次吧——或许,会有一只比较负责任的蜜蜂,帮你熬到秋天。
春天来了,我要去断桥了
春天来了,我把一只黄莺投向空中,用视线拉着,我一并拉动了朝霞。
桃花是朝霞的倒影。从断桥一直到孤山,她们一齐吹奏蜜蜂的小号。
杭州的地气动了。嫩绿色鹅黄色从全城窜起,又沿着树干,爬上树梢——不张狂的,不叫生命!
春天来了。摩肩接踵,灵隐的香客与岳庙的游人,谁不满揣希望。人民,都是春风吹又生的东西!
我投入空中的黄莺,再度飞回我的胸膛,我要她啄出往年的虫蛹。谁说我腐朽了我跟谁急!
地气动了。甚至,我要挟上许仙的雨伞,去断桥找白娘子了!而且我要发誓,决不水漫金山!
嗅着自己的心跳
嗅着自己的心跳,嗅到了白玉兰和紫荆的清香;好生奇怪
还有栀子花,还有海棠。
一个已经不适合恋爱的年龄段——我的心跳,怎么会,响起嗡嗡的春蜂?
春天这么热闹,满树铃铛被阳光摇晃,这也是我沙哑的羞涩吗?
好生害怕,在这个反常的季节里,蜂尾的毒针,偏偏对准了我!
那么,就进来吧,姑娘们,不用翻墙,也不用钻洞——这满园的春色,已经禁止我设置门票!
够了,江南三月,江南四月
三月江南,四月江南,植物集体疯了。脸色通红的风驮着上百条彩虹,凡树木,见着就扔去半条!
阳光一点火,大地,整片的烧。
我的人啊,你又在哪里?我追着彩虹跑,半脸红,半脸紫。
真不怨我,所有的全疯了!
柳枝四面八方转圈,马鞭一样打我,我怎么就没有了方向?
我知道我与植物不相通,我没有花蕊,只有泪腺,连蜜蜂,都不愿做我的红娘。
就看这世界空空烧着,我却无米下锅。谁定的日历啊,一年里偏要有三月,偏要有四月?
甚至,趁我喘气,飞过的蜜蜂还来亮一亮尾针,对我说,装逼的,你够了!
爱这一株,也爱那一株
爱这一株,也爱那一株!
这一株的青翠,如束腰之瀑,腰肢飘忽;而那一株 ,揽半个太阳,熟得那么丰腴!——是的,我爱这一株,也爱那一株!
好长时候,没在夕阳下发呆了。风,就从这两株树中间吹过来。我这副旧式骨头怎么了,怎么就会,叮当作响,如黄昏的风铃?
看我左侧脸,有点像唐伯虎;看我右侧脸,有点如西门庆。
真相是,我比他俩丑多了!真相是,他俩没走在我脸上,而分别坐于我的左心房与右心房;而且,我为他俩上茶,他俩闲着无事,击节唱歌。
他俩又不约而同推窗,悄悄张望,看我此刻,在黄昏的掩护下,屁颠儿屁颠儿走过去,看我同时去摘两株树上的果子!
就为的世上有这么美丽的果子,我才在心房里摆下一张再一张的卧榻;我陈旧的骨骼才会叮当作响,成为风铃;也甘愿为我心房里的那些风流客,常年伴奏!
我声音很轻,但绝对真实;就像那些果子,树上晃动不停!
春天全数回来了
春天这把湿漉漉的泥土,终于叫燕子一点一点的全给衔回来了!
柳条上的嫩芽,这蛇的舌叉,湿漉漉地一齐抖动。
我照例坐在西子湖边,看这盆琼浆玉液,慢慢煲热。一只幼蜂,一会儿走过花丛,一会儿走过我,思忖着,把自己的爱和仇恨,分配给谁!
蚯蚓一旦拱破地面,鱼就紧张。鱼的记忆力不好,总是忘记那些蚯蚓,善与人类合谋,甚至献身!
春天全数回来了,花朵与陷阱一齐开放。
新燕的那把还没开锋的剪刀,会不会不小心,剪碎了,我全年的希望?
柳浪闻莺
小时候玩皮弹弓那会儿,就翻弄过这群柳树的发辫,寻觅鸟窝。
浪花翻腾处,总会看见“日中不再战”石碑这柱瘦瘦的礁石。每次,我都会像鸟儿,惊叫一声。
长大了,喜欢捧着书,顶着柳浪踱步。这时候就希望有黄莺儿,把单词,一粒粒给我啄来。如果黄莺儿变作了凤凰,你就会知道,那时节,我多么想考上状元。
再长大,还是这里的常客。悄悄慌乱的,是少年的心,总是想躲在这里梳理一番。这里有太多的绿颜色的梳子。
不是想着战争,不是想着和平,那都是离少年很远的一些事情。那只是一声惊叫。
显然,一个少年,怀上了春。柳浪是一种旋律。爱情这东西容易受惊,它是柳枝深处,那只最小的黄莺。
黄莺儿知道,这柳丝一根一根的,全是丘比特的箭。杭州城大多数的少男少女,都在这里,受过刑。
柳浪闻莺之二
所有的柳树都梳着运动发型,所有的黄莺儿都是亮晶晶的发夹,而我的童年奔跑于其间。我发育的迅猛,仰赖于女性的气息。
我要是跑得快一点,就容易把黄莺儿撞得四散;网住我的那些头发,就会更加蓬乱,也更加紧密。
从涌金门到清波门的这一段天空,绿色的发丝织得密不透风。春天的风总算挤过去了,夏日的风再难挤进来。
成群的黄莺儿一直追啄我的童年,让我从孩子奔跑到少年。因此,我估计,只有柳浪底部,那柱雄起的“日中不再战”石碑,与我,有相同的感受。
杭州皋亭,观桃节
桃花会在哪里等我,在三月的屋后,还是四月的边门?
如今她看我,会不会像看一个陌生人,看我黄昏的目光里,竟然摆动了这么多的鱼尾纹?那群专门汲取桃蕊的色眯眯的蜜蜂,也会不会笑我,同时,悄悄擦亮它专门对付我的毒针?
桃花会在哪里等我,少女的那种羞涩,还是不是她的眼神?
在这个叫做皋亭的田园,她拉起我的手,是例行公事,还是意切情真?
我是倏然之间回到少年的,我认出来了,这些红的、紫的、粉的、白的,其实都是我往昔的情人!
四百个桃花品种竟然争先恐后吻我,就算是打死我,也愿相信女人的纯真!相信今天,一个老诗人的桃花运,有可能异彩纷呈!
自唐至清一百余首咏桃诗,皋亭都拿得出。这些诗,全在今天迎亲蜜蜂,大小蝴蝶做了伴娘与宾朋;但是,显然,它们全体,都轻忽了一个心怀鬼胎的老男人!
我明白,大画家王蒙是在此隐居与终老的。皋亭是一幅画,元代就有了结论。他画里的花,也像美丽的小贱人,一株株都会探出墙门。但我,相信轮回,相信所有小贱人的纯洁与天真。
因此,我穿过最后一片桃花林的时候,哭了。
我怎么会丢了那么多的童年、少年与青年?一个大老爷们,竟然输给了一只小小的蜜蜂?甚至,输给了它尾巴上那根小小的毒针?
春天,住宿同家乡村花园
住宿于同家乡村,就像是宿在花瓣与花蕊的中间
邻居是一位忙于装修的蜜蜂,好像春天还没有全面完工。
我们晃晃悠悠,从这一丛花走到那一丛花,步姿免不了依照蝴蝶的示范。
湖水中央,那座亮晶晶的油菜花小岛,是不是天上的那轮金太阳在照镜子?它看着自己,有点臭美?而大棚里,那一畦畦正在滴灌豆浆的草莓,总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浑身奶香;其实,我知道,这是一群发育中的少女!
春天的写作应当是这样的:当风以若无若有的轻佻走过乡野,而一朵花,及时,抖动了一下瓣叶;一篇抒情散文,就完成了!
这座花园,还有另外一朵奇异的花,叫做《同家》杂志。打开它你手势要轻,不小心,花粉溅你一脸!
就让我睡在花瓣与花蕊之间吧,今夜,好在,装修的蜜蜂已经收工,她很守时。
为了用一只枕芯引导我入梦,春天已把她全部的植物,磨成了粉。没法子,在这样的夜晚,我只能,梦见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