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爷
张二爷出生的那天落雨了,而且特别的大,本就年代久远的院墙竟塌下去一大块。
不知道这是不是张二爷一生总绷着个脸的原因。张二爷的母亲却因此说他是一个“祸害”——祸害了一堵墙!不过我想母亲所说的“祸害”一词中肯定还包含着疼爱的成分。
有人说一辈子没见张二爷笑过。张二爷的脸虽然总是绷着,若说不曾笑过却似乎有些夸张。即使跟谁有怨,跟谁有恨,一辈子总绷着不笑谁能憋得住?
二爷的表情严肃倒是真的,甚至在年长之后双眉之间深深地刻了一个“川”字。他住村西的那棵老槐下,回老家我是必定要打他家门前经过,偶尔可以见到他,也打声招呼,他的回答永远都那么简短,就一个字:嗯!确确实实很少见他笑过。
张二爷年轻的时候任我们村办小学的老师,老师兼校长,或者说是校长兼老师也行,全校那会就他一个,很是忙碌,如此竟忙碌了好些年方才有了下属,不过依然还兼着老师一职。
二爷的脸总绷着,不笑,小孩子们便怕他,自然纪律相当的好,有了好的纪律学习成绩那也差不了了,因此家长们也分外地尊敬他,不过家长与老师之间似乎总有层隔膜,原因还是跟他的那张脸有关。
孩子怕他的原因却也并不是受过他的打或者是挨过他的骂。当然他不用打不用骂,只是站在讲台上看他们一眼,那紧绷着的脸,严肃得过了头的表情便可使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从本村那相当气派的佛堂改建的学校中走出的学生们倒没几个人恨他,却也没人和他走得特别近,从心底深处他们敬畏着他。
如今学校早已不在佛堂了,佛堂回归了本来面目。新起了一座,比当初的气派了许多。教师也增加不少,张二爷却早已不代课了,退休回家和二奶奶侍弄起了他们家那几亩地。
二爷家门前有棵老槐我刚说过,花开的时候自然会惹来众多的孩子们,却总是怯怯地,虽然已备好了束着铁丝勾的长竹竿。瞅着满树的雪白,闻着那淡淡的清香总不能坦然地向前,说白了心里头怕着张二爷呢!直到有人探听到二爷不在的确切消息之后发一声喊,方才呼啦而上,放开手脚,恢复了“土匪”本色。
二奶奶她是不会凶孩子们的,而且还总要站在树下热心地指点着哪儿槐花多,哪儿好摘,太高的地儿她是绝对不让上的,危险!有时候忍不住还要抢过竹竿帮着他们摘呢!
槐花开的日子,小孩子们受不了诱惑却又不敢上前的时候不知何故张二爷总是不在。
老槐相当的大,这相当大的老槐自然也有相当大的绿荫。夏日必定要聚起许多人来,下棋的,丢方的(一种只需在地上划出横竖交织的线条,双方手执着石子、草棍便可大战一场的游戏),端着饭碗谝闲传的……总之热闹非凡。
偶尔张二爷也会踱步走出院门,走出院门的时候手里必定端着他那把陶壶,陶壶的盖怕摔了与壶身之间用一根细绳连着,绳子已经发黑;壶肚上刻着一首咏梅的诗,却也不是名家大作,只是还算马马虎虎罢了。
壶的做工不是很精细,样式也不是很精致,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这种易碎的物件能够保存完好且已显得陈旧,张二爷分明已用了好多年。走入人群中的张二爷看起来也不怎么随和,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毫无顾忌地说笑,肆无忌惮地耍闹,分明还端着一个文化人的架子,使人不易接近,却也没瞧不起谁,他有他既定的个人形象,他得保持这个,拿现在的话来说,不知道是不是该称为“范儿”?
张二爷在老槐下也只是转转,甚至一句不吭便打道回府,或者偶尔开口了也是惜字若金,多一个字都不说,二奶奶说他即就是回家了也这样。他有自个一个房间,墙壁上挂满了字画,屋内就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小床。不过我没进去过,也没几个人进去过,一切都是二奶奶说的,即使逢年过节代街坊四邻写的春联也是二奶奶经手送给他们的,这房子也便显得有些神秘。
那日的太阳很红,却不烈,不热。从村东走过来的那个人整个便浸在这阳光里,老槐下本聚着聊天的街坊们被这耀眼的光晃得睁不开眼。
走近之后方才看清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小伙子很客气,问一位年长的大爷,“张贵生老师在哪儿住啊?”
“张贵生?”众人均有些困惑。
这张贵生是谁啊?我们村是姓张的多,但贵生这个名怎么听着这么陌生!
一个正低着脑袋丢方的大叔抬起了头,“张贵生?这不就是张二爷么!以前上学的时候听公社领导喊过二爷这个名呢!”
“哦……”众人方才如梦初醒,这么多年来总是二爷长二爷短的喊着,竟然忽视了他除过二爷这个称呼之外还有一个名字。
“你找他啥事啊?”
“我是他资助的一个孤儿,今年刚刚大学毕业,有了份工作,来看看他老人家。”
“哦,是这么回事啊!你现在就在他家门前呢,这不就是!”大叔将一根约一二厘米长的草棍放在了地上纵横交错线条的交叉点上,抬手指着二爷的家门。
小伙子的一番话一瞬间在人们的心海掀起了一个大大的涟漪。一个在表情上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竟会有如此举措?这举措对于无儿无女自己都没个帮衬,日子本就过得紧紧巴巴的老两口来说着实不易。
有人感叹:张二爷原来是个傻子!
中午二爷家里却分明很热闹。先是听到了院里某只鸡绝望地大呼小叫,跟着二奶奶从商店竟拎回一瓶西凤酒来。隐隐二爷的声音隔着院墙飘了出来,这声音中似乎还能听出一丝笑意。
有人打问二奶奶这到底咋回事。一辈子虽说大字识不了一箩筐却口齿伶俐的老人今嘴却笨了,半天没言语,满脸却是自豪与幸福混着的笑。
人群里又飘来一个声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瞅瞅,一对傻子!不过声音却淡,却轻,瞬间便淹没在忽起的一阵风里,消散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