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保护的娘给我来了一顿暴打‖文/王宇
我想保护的娘给我来了一顿暴打
原标题:夏天的日记
小时候,县城里有一个炒货市场,娘在里头有一个摊位,这卖场的名字我到现在还记得,叫一家人大卖场。
其实就是一户临街的院子,院子里甚至都没有用水泥来抹地,不过平日里很多顾客,地竟被踩实了,并无飞尘,它只有一个简易的小牌子,可是人人都知道这有个卖场的。晚上放学回家,我都要跑来这里帮娘做些活,因为这个时候的人是最多的,等人都走完了,天也就黑了下来,这时候娘会往我的小手里放一把瓜子或者葡萄干。她总是微微笑着,然后我们一起把自家的板车拉回去,每次这个时候我都感觉自己很中用,一路上也不会怕黑,只觉得夜色好看。
其他时候娘是不许我到这里来的,因为我是个小孩子,总会很烦人,也总是会偷吃东西。但遇到暑假实在没人看着我的时候,我就会被带到这来,美美地待上一天。
天正未亮的时候,娘就已经起身了。清晨的露水总是带着寒意。娘费力地把一袋袋货运到板车上,几乎像是蚂蚁一样在扛着。我看见她很费力,但是我却帮不上什么忙,我能做的就是去熬一锅稀饭等着她来吃。她不会像城里的女人一样有着优雅的吃相,她多是搬起碗来呼噜呼噜地喝一阵,然后塞几口咸菜,再嚼一阵馍馍,抹抹嘴就好了。我也忙不迭地吃好饭穿好衣服,撵在娘后边一路小跑。
“你看着点,别让哪来一个树枝把袋子划破了。”
我们俩就晃晃悠悠地出发了。
路很远。路上总是会有意外,被田鼠扒了袋子,轧到坑洼把货颠下去的情况都发生过。不过最惨的还要是有一次我们遇到了一个带镰刀的农民,他假装跟我们擦身而过,然后扛起来一个袋子就跑,我刚要追就被娘拦下了,因为那人有刀。娘刚追出去,那人的几个同伙就向我冲了过来,每个人都背起来了一口袋子,娘想回来已经来不及了,我急中生智拽过来他们一个人的镰刀,把袋子都划破了。花生,板栗和各色的瓜子哗啦啦地流了出来,那伙人扔下袋子骂骂咧咧地跑了。我和娘都站在那绝望地哭了起来。那一天是我第一次如此地渴望长大。
到卖场前,娘总是会打起精神,笑起来。卖场的其他人倒是很欢迎我的到来,他们总是亲切地叫着我的小名,给我塞块糖或者一点小零嘴,给我讲着各种奇异的故事,偶尔我的一个表情或者一句话都能让他们笑上半天。但是在我看来,如果没有零食,这些人就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人了,那自以为是的神情可笑至极。娘也是跟他们聊天的,但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大家只图消磨时光。
我总是跑出去在一棵大树底下自己玩,偶尔发现一只蜗牛就能玩上半天,玩得没意思了就又放回去。最喜欢看树上的蚂蚁,他们成群结队,孜孜不倦地工作着,看着蚂蚁总能让你感到温暖,有时候我在想,一家人卖场的名字是不是从为这树前的蚂蚁起的。
午后是人最多的时候,一旦第一位顾客进来,聊天的就都散开,回到自己的摊位上,高声地叫卖着,奋力地吹着自己的炒货质量有多高,风味有多独特,哗啦啦地翻动着。娘很瘦,但是她双臂打开往板车上一撑,倒有一种一统江山的英气。卖场瞬间就能喧闹起来,即使没有尘土,远远望去也有一些浮躁升起。娘摊位前的人总是最多的,估计是娘让别人试吃的时候最为大方,也可能是大家都喜欢一个爱笑的女人。午间场只剩最后一位客人的时候,卖家的热情显得更高涨了,那客人也像皇上,也像被鸡啄来啄去的小虫子,最后还是回到我母亲这里来。等客人走后,满院子都会是各种瓜子皮,人们把自己摊前的瓜子皮扫干净,回家还可以烧火,每次总会有人把我们这的扫走些,即使你看见了,他也只是嘿嘿一笑,手上的扫把并不停下来,我想去阻止的时候总会被娘瞪一眼。收拾完了,聊天的就又聚在一起,似乎并不计较利益得失,有张嘴会说话就行。
这群人在一起聊天让我感觉压抑,他们一聚在一起我就跑开,当然,这让我看到了许多不该看到的事。有的人借口离开,趁别人不注意,把别人的货抓一把放在兜里,有的人把几种口味的瓜子给别人混在一起,这种劣迹娘从不让我说出来,也让我不要管。终于有一次,我克制不住了,我上完厕所回来一眼瞧见一个满脸胡子的老头往我家的瓜子里放了好几把的沙子。
“给我停下来,不许再放了!”
那一刻,我连杀了他的心都有。我娘辛辛苦苦拉来的瓜子因为你这几把沙子就要彻底坏名声!
“什么狗屁一家人,都是混蛋!”
整个院子都安静了,只有一个小屁孩骂着难以入耳的脏话。所有人都木住了。那老头眼直盯着我,面目狰狞。
“娘,这老头往咱家瓜子里放沙子!”
娘跑过来,二话没说给了我一个耳光。
“谁教给你骂的脏话!”
“你一个小屁孩懂啥,你哪只眼看见你伯伯放沙子了!”
“我亲眼看见的”
又是一个耳光。“你还在这胡说八道!”
那老头终于放话了:“你别打孩子,我就是放了!凭啥你一天的生意就比别人好那么多?老子就是不服,老子就是要让你黄!”
娘沉默了许久,终于说话了。
“大哥,咱都不容易,你何必这样。都是有个家得养的人,干嘛非让别人没个饭吃呢……”
那老头抿了抿嘴,不说话了,院子里其他人也不说话了。我哭得喘不上来气,见别人都没了动静,我一把挣脱娘的手,冲上去,一脚踹倒了老头的货袋……
那个下午我永远也忘不了,因为我想保护的娘给我来了一顿暴打,当然也少不了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那老头最终也面有愧色地赔给了我们一袋瓜子。
晚上,娘在我家院子里用布把每个瓜子上的细沙擦干净,她就一直那么干着,从没有抬头。月光洒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娘只有一个黑色的背影留给我。她跟电视里的女人完全不一样,为了这个家,她失去了女人的所有姿态,膀大腰圆,手指粗短,布满老茧,腰已经被压弯再也直不起来。
我找来一块布,轻声地来到院子里,坐在娘旁边,也开始擦着瓜子。
娘没有抬头看我,她说:“娃,知道娘为啥打你吗?”
我沉默着,月光下,黑亮的瓜子闪着宝石的光芒,我的眼泪也开始在眼里打转转。
“你看着这瓜子小,咱一家的吃穿都得靠这一颗颗瓜子,你知道为啥娘在卖场的时候一直拦着你不让你说出来别人干了什么不好的事吗?你知道为什么娘一直拦着你不让你去打那个老头吗?
不能啊,孩子,你一说出来了,他们还怎么在那待下去啊,都是出来养家糊口的都不容易……在那卖场里能待下去,才能卖钱,才能有口饭吃,人活着混口饭吃太难了……
咱家的孩子太可怜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咱家娃娃居然现在就得知道这些……”
娘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我没有去安慰她,我只是一瞬间觉得自己背负的东西太沉重了,太沉重了……
多年后,我在收拾自己书房的时候找到了那一年的暑假日记。其实算什么日记呢?都是学校留的作业,在开学头一天补的。
我打开,只见所有的日期下面都写着两个字:
闷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