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2)

2.南杰嘉波

第一缕新鲜的阳光像一抹酥油涂在鳞次栉比的碉楼上。卓尼人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是说梦。梦是神谕,趁梦没有走远,掰开来,看一看,说一说,明天会被新的梦代替,像洮河里的水被洮河里的水替代。掌嘎里说梦的声音随着炊烟漾出来——姆妈,姆妈,我梦见银子啦!娃儿啊,你等于没做梦,那结冰的东西不能吃不能喝,还会像水一样流走。这么暖和的一个晚夕,你什么梦都没有做,真是可惜了满天的星星。

侍女脸蛋儿从一床棉花被子里醒来,惺忪的凤眼瞄了一眼窗棂上的曦光,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嘴里喊着,天老爷啊!脸蛋儿是临潭人,八岁时她抱着一床棉花被子陪太太嫁过来,她是太太的陪嫁丫头。太太走后,这床棉被自然成了脸蛋儿的棉被。脸蛋儿金贵得不行,谁动了棉被犹如动了她的身子。棉花是枝叶上开出的花,盖着一种花来睡觉,自然是奢侈的。仅这一点,就把脸蛋儿和官寨外的任何藏人女子区分开来。在官寨里做乌拉的菩萨女儿是个裁缝,她会做精美的袍子,会做獐子皮翘尖靴。她说,棉花哪能靠得住,花是凉的,最暖和的还是氆氇,牛羊是热的。比如到了冬天,花都冻死了,牛羊可活着呢!脸蛋儿噘着嘴不服,她说,太太喜欢棉花,太太说棉花是天上的白云,盖着天上的白云——脸蛋儿嘴上不敢轻易挂着太太,太太走了以后,她有一次失口提到太太,即刻就挨了嘉波阿妈啪啪啪三个嘴巴子。

脸蛋儿慌忙地往麻花辫子上抹了麻油,急匆匆往南杰嘉波的寝房走。她穿着细布袄裤,碎布衬底的方口布鞋,屁股蛋子上颠来颠去的辫子,比起卓尼女子繁复的三格毛服饰,身段轻得像一根燕麦。她绕过回廊,探头看下面,下人们忙忙叨叨。套院里的马号最热闹,骡马埋头吃着精料,可能是豆子,可能是燕麦,如果吃的是粗草,腮帮子们不会甩得那么斯文。嘉波阿妈开始念经了,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嘉波阿妈只要一睁开眼睛,嘴巴就张开了。说话,念经,说话的空儿念经,念经的空儿说话,中间再穿插吃糌粑啃羊腿啜窝奶(酸奶)喝大茶。阿妈说她累了的时候一定是嘴累了。再看一眼楼下的那扎那(厨房),炊烟跟过去不同了,以前烹饪用的是硬材,炊烟粗黑冲旺。可今天的炊烟像牦牛的尾巴。因为今天新来了一个厨娘,她的茶饭做得细发。没有看到总管,往天这个时候,总管拖着油腻的羊皮袍子,奓着两只胖手。他对下人眼光是严苛的,一个长相温和的人眼光凌厉,就有点装腔作势,像一只披着狼皮的牛。往远处看,沐浴在春光里的船城醒了,树木和花草又长出了新的枝芽,白色庄窠里嗡嗡嗡地有着娃娃们长大的声音。洮河边的庄窠,卧在柳树上的马鸡一打鸣,就传出叽里咕噜说梦解梦的声音。那是一天里活着的预兆,晚上梦见的,在白天应验呢,这里的人对此深信不疑。

嘉波南杰的寝房永远弥漫着香樟木的气味,太太在的时候只用香樟木的箱箧。床榻前放着嘉波老爷的皮窝子,就是一块两个巴掌大熟好的牛皮,边缘用针线收了口。脚伸进去穿上两天,牛皮窝子就随了脚的形状。这种鞋冬暖夏凉,隔水解潮,走在松木地板上,无声无息。太太用汉人的针线绣上各种花样的鞋垫,衬在牛皮窝子里,老爷从脚底舒服在心底——他实在是太心爱太太了,以至太太在小经堂念经的一个时辰,他就想念。他站在木楼上,托着栏杆,穿过一廊的紫斑牡丹,跳过被风吹得嘚嘚作响的檀木风珠,看几十步之遥的小经堂,看经堂墙壁上华美沉稳的砖雕。有时等不住,他穿着牛皮窝子无声无息走进经堂,站在太太身后。也许是从清水供碗里看到了人影,太太嫣然转过脸来——久别重逢,娇嗔,欣喜,惊异。多少次了,太太看到老爷,脸上总是现出惊异,仿佛她没想到,仿佛眼前的人总是从天上掉下来,每一次都是久别重逢,她的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后来那只清水供碗就再没有被别人动过,清晨的南杰嘉波用青盐洗净牙齿,就到小经堂换清水,他总可以在清水里看到太太的脸。

若在三年前,皮窝子的旁边还放着一双缎子凤头鞋。太太是临潭人,是应天府来临潭军屯者的后人。她穿偏襟长袄,梳蝴蝶头。她会染缬,会刺绣。嫁给南杰嘉波后,她开始吹口弦。她的口弦一响,桐树上的枝叶就抖动起来,嘉波即刻魂不守舍。嘉波阿妈皱起了眉头,嘴里连说,孽障!孽障!嘉波阿妈天生就不喜欢太太。

温好漱口水,准备好嘉波老爷洗牙的青盐,脸蛋儿对帐幔轻声说,老爷,天亮啦!

自从太太走后,老爷就很少说话。尤其是早晨,嘉波老爷不用青盐清洁牙齿是不会说话的。老爷的声音是干净的,干净的声音穿过干净的早晨,如洁白的桑烟洗过天空。

脸蛋儿跪在床榻前,双手伸进皮窝子,她要把皮窝子焐热了,待老爷把双腿从帷幄里伸出来,脸蛋儿的一双手握住老爷的脚,小心翼翼地揉、搓。

这是过去太太每天一睁眼做的第一件事,现在是脸蛋儿来做。老爷的脚是卓尼嘉波的马蹄,要奔跑,要打仗,要跨越十二掌嘎四十八旗,因此,从早晨开始,就要注入热能和力量。嘉波阿妈说,一个男人的力量在腿上,腿的力量在脚上,因此南杰嘉波的一天从脚开始。

南杰嘉波从来没有自己穿过鞋。他有很多鞋,有穿藏装时配的登云翘尖靴,穿汉装时配的贡缎布鞋,还有外出打仗时配绒装的铁钉马靴。给南杰老爷穿鞋的人,过去是太太,现在是脸蛋儿。

老爷,热头爬在窗棂上了,大车道爬进船城里来了。老爷,今天的饭一定很香,新来了一个汉人厨娘,是总管从临潭请来的。厨娘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因为她做的饭太香了男人要休她。她的男人逢人就说,那个败家娘们儿,把饭做得那么香,一年的粮食三个月就光了,再跟这个败家娘们儿过下去,就得啃墙上的泥了。老爷你不知道,女人如果让男人休了,就得找一块石头碰死啊!所以正好到官寨来避着——大车道修好了,马来了,牛来了,车来了,马和牛和车不会自己来,是人骑着它们来,赶着它们来,那我们卓尼的青稞和青草们,让那些长着胡子的没长胡子的戴着笼头的没戴笼头的嘴们,咔嚓咔嚓地都吃光了,我们就得啃树上的皮了——

哈哈哈哈——嘉波老爷的笑声从屏风后面传来。自从太太走后,老爷就没有笑过,如此嘹亮的笑声,惊得脸蛋儿掉出半截舌头。脸蛋儿嗅到“竹索其玛”(供奉粮食的器物)里熟青稞的香味。哦老爷早醒了,他已经给竹索其玛添了新炒的青稞。她小心翼翼绕过屏风,看到老爷背对着站在回廊上。他穿着豹皮领的青色藏袍,有着淡淡的樟木的香味。只是脚上还没有穿獐子皮登云翘尖靴,腰带没有系在腰里而是提在手上。早晨的太阳从肩膀上斜射过来,看上去一半是雪豹,一半是青山。

脸蛋儿弯下腰给老爷换上登云翘尖靴,又站起来系腰带,她的双手从后面环过去,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腰带结打在了前面。家里有亡故的人,腰带要系在前面。脸蛋儿每次给老爷系腰带动作都特别慢,她在延宕这一段时光。她的脸贴着嘉波的后背,听这个男人的心跳。今天嘉波的心跳得像一只麝,侍女脸蛋即刻感觉到哪一个地方疼,她的嘴里细微地嘶了一声。

侍女脸蛋儿从他身后退出去了。

南杰嘉波面对这个一尘不染的早晨,用晨光沐眼,用干净的眼睛极目眺望他的领地。洮水清泠泠的流淌声银子似的扑过来,他自言自语地说,南赡部洲醒来了。他管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这个世界叫南赡部洲,每天睁开眼睛他都说这句话,因为这一天是南赡部洲给他的。

南杰十三岁那一年的一个凌晨,他还没来得及说“南赡部洲醒来了”,母亲就把他从牛毛褐子里掏出来,塞进走骡背上的架窝子(木头轿子)。他拧了拧脖子,不高兴,他瞌睡,想睡觉。可是骡子身上的草料味儿呛得他直打喷嚏,他就呜哇呜哇地哭。门外站着一个人,个子像杨树一样,脸还稚嫩,他是牦牛掌嘎的江措,是个比南杰年长几岁的会驯马的小男人。南杰指着江措说,我要他背着我!我要在他的背上睡觉!再醒来就是临潭的新城,一个土墙院落,据说这是汉人的学堂。母亲给先生也是他的远方娘舅缴了束修,让江措在门外喂骡子,就把南杰按在一张条凳上。那个先生长得很怪异,身子瘦成奶杵子,脸像两片汉人房顶上的瓦片。南杰拽拽母亲的袍子说,姆妈,他多脑(脑袋)后面有一根马鞭子。母亲伸手捂他的嘴,扇过来腥膻的酥油味。最可笑的是坐在南杰前面的一个娃,和那位怪异的先生一样,脑袋后面也吊着一根鞭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有的人都在摇头晃脑唱歌。他伸手拽前面那个娃的辫子,那个娃转过脸来,给他做了一个鬼脸——原来这是一个女娃,她的脸上散发出鲜草的气息。原来这个地方男的和女的脑袋后面都有辫子。

有一种东西叫作诗,是一些高低起伏的声音,一行一行的文字,像一把整整齐齐的柴捆在一起。背诵它的时候,舌头和两腮不停地聒噪,一天下来,腮帮子酸得要掉下来。当你读懂诗的意思的时候,有时心跳,有时心酸,有时心热,眼泪就掉下来。每当这时,南杰就用眼睛找江措。闲的时候江措也席地坐在学堂的最后面,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汉字。他把江措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说,我这里疼,我这里疼。江措递上一碗酥油茶说,主子,你渴了。主子说,我饿了!南杰喜欢汉语的声音,像唱歌。不喜欢汉字的形状,汉人的文字像一块块砖头。而藏人的长足文,是云彩和风,会飞起来。

南杰至今不明白,木曼大的字都不识一个的母亲,为什么在那个早晨,把他带进汉人的学堂里。在呜里哇啦的朗读声中,你如果不张嘴,能把你的耳朵吵碎,于是南杰吃了酥油糌粑的嗓音更嘹亮了。他看到前面那个女娃,用长着酒窝的手捂住了耳朵。因此他想看那些酒窝的时候,他的声音大得能震荡房梁上的吊吊灰。他也听到门外喂骡子的江措也在呜里哇啦地唱“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后来母亲又把他塞进走骡架窝子,他们要回到船城里去。母亲好像很急,咻咻地喘气。他坐在架窝子里,探头看那个女娃,那个女娃垂着眼睛不看他,嘴里读着“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她反复读着,不能停下来。母亲犏雌牛一般粗壮的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母亲说,呸,那个小羊羔还是个小羊羔呢!江措凑在他的耳朵上,学着阿妈的语调说“那个小羊羔还是个小羊羔呢”,嘻嘻嘻嘻。南杰在江措的胳肢窝里捅了一下,两个人嘎嘎地笑。骡子的腿迈开了,南杰的眼睛还是往那个女娃的身上瞟。骡子的腿阿么走得那么快呢?骡蹄子嗒嗒嗒的声音直敲在南杰的心上。一路上,江措看着南杰的脸色,为了给他开心,江措把嗓子挤细了,学着女娃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进了船城,架窝子上的南杰睡醒了,他对阿妈说,我以后不要骡子不要架窝子,我要一匹河曲马,马鬃上着火的河曲马。我要让江措给我挑一匹河曲马!阿妈说,卓尼的儿子娃十六岁才备马呢。南杰说,我十三岁就要马和枪,十三岁就要娶媳妇,我和船城里的儿子娃不一样!(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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