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红楼 | 世人皆醉,焦大独醒
一个人活得太长寿,其实是一种煎熬。
无论是在文艺作品中还是现实生活中,经常看到有老人痛心疾首地喊出这样一句:“我怎么还不死?”只是,每个人的表达方式不一样,比如贾母面对宝黛二玉日复一日地闹脾气,就说过这么一句:“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
这种话,通常被当成气话,也因为听话人没活到那个份上,无法感同身受,往往就忽略了其中的情感。
活得太久的人,最受不了的煎熬,就是时代的改变,所以老年人总喜欢抓着年轻人说那过去的事情,总想抓住过去,并希望后辈子孙都能活成过去人的样子。
这是不可能的,长江后浪推前浪,注定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
所以,活得长还需要看得透,才能安享晚年。可惜,看不透的人居多,焦大就是其中一个。
焦大有多老,书中没有明说,但从他“从小儿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来看,应该比贾母更年长。太爷,即宁国公贾演,比贾母还大一辈。
这样一个人,藏在宁府的角落里,突然有一天跳了出来,就把天给捅破了。所以孔子说:老而不死是为贼。
焦大捅破的是什么天?是贾府繁华表象下的真相!
如果没有焦大,读者会和贾府中人一样,以为贾府的富贵自来如此,忘了先祖艰苦创业的过程。
就像现代那些活得人模狗样的人,忘了往上数几代都是在地里刨食的农民。
贾府的富贵怎么来的?“九死一生挣下这份家业”,焦大“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
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给我们展现了一个战火纷飞的场景,那两个从未正式出场的贾氏集团创始人,就在这两句话里跃然而出。
创业维艰,历来如此,但创业的结果,往往是让后代躺在成果上享受,最终腐朽。
焦大的这一生,活得很有成就感。在战乱年代,才十几岁的他,只是一个小兵,当兵就是为了能有口饭吃,能活下去。但战火的洗礼,往往能帮一个简单的人建立价值观,他能“在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能“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自己喝马溺”,除了有愚忠之外,应该还被主子的人格魅力所折服,所以愿意为之舍命。
这便是贾府善待下人的起源:从创始人开始,他们就把下人当人来尊重。得人心者得天下,贾府能有这份家业,与下人的付出有很大的关系。
如果贾氏集团是上市公司,焦大便是拥有原始股的股东。从此,集团的一切,都与他息息相关。作为创始人团队成员,他永远忘不了那段创业岁月,总希望一代又一代的接班人能够保持当时的行事风格。
可是,他活得太久了,太爷没了,小太爷也没了,已经延续到了第五代,物是人非,他却还坚守着当时的一切,不懂得与时俱进。
这便是原罪了。
国人的基因里,喜欢比祖宗,来证明自己高贵的血统。所以农民出身的朱元璋当上皇帝后,翻遍典籍想给自己找一个名人当先祖,差一点就找上朱熹了。所以那些底层出身的皇帝总会在成功之日想方设法处理掉一起出生入死的功臣。
这些人留在身边的最大隐患,就是像焦大一样,时不时地把过去那点有损尊严的事拿出来说。
所以,聪明的下属,要么像张良和范蠡一样,功成身退,相忘于江湖;要么继续做低调的下属,忘掉过去,只展望未来。
焦大做不到,面对一代不如一代的贾府儿孙,他痛心疾首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用酒来麻醉自己,借酒浇愁的同时,借酒发泄不满。
于是,他从一个受全府敬仰的人,一步步沦落到被关马圈、塞马粪,成了一个让全府上下厌弃的人。
焦大错了吗?
历史上有一个著名的人物,和焦大有着相似的境遇,他就是几千年来广为传诵并给我们带来一个节日的楚国大夫屈原。
屈原在国人心中的地位很高,并把他定位为爱国诗人。面对听不进谏言的楚王,屈原深感痛惜,但他无力改变,最终只能投江而亡。
司马迁假借屈原与渔人的对话,表达了屈原内心的无奈:“世人皆醉我独醒。”
是啊,当大家都沉醉在眼前的繁华里,享受当下,你却一定要透过华美的袍子看到里面的蚤子,还要求别人和你一起看,不就是自找苦吃吗?
这就叫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之人,不但会受人排挤让人厌弃,而且活得痛苦。
焦大之苦却又与屈原之苦不同,屈原是饱读读书的学者,焦大只是个普通人。所以,屈原的发泄方式是写文章,把内心的愤懑付诸笔端,因其情感真实而成为留传后世的瑰宝。焦大的发泄方式是谩骂,爆丑料,把内心的愤懑化为一句句伤人之语,消耗掉了自己留给世人最后的一点好感。
由此可见,人还是要读书有才华,同样是发泄,有才之人的发泄之语能留传千古,并被后世当成学习的范本,无才之人的发泄就只是垃圾了。
焦大之错,错就错在口不择言,不但把祖宗的老底给翻出来了,还把新主子的丑闻大白于天下。
焦大之错,还在于不懂事物发展规律,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在安乐窝里出生的人,又怎么可能像创业先祖一样艰苦朴素、奋发图强?
活得长不是错,不顺应时代的节奏与时俱进还要倚老卖老才是错。所以,管家赖二才会派他大晚上去送秦钟,实在也是不喜他平时的作派,才公报私仇。
可是,谁能想到,焦大烧起的这把火,最后竟然烧到了秦可卿的身上。这就是所谓人在做,天在看,藏得再隐蔽,都会有一张眼睛在盯着,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盖子给揭开。
这便是焦大与贾母的区别,同样看到了先祖的不易,同样看到了儿孙们的胡作非为,焦大痛心疾首并企图横加干涉,贾母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看不见,顾好自己最重要。
焦大是忠仆,但贾府这个环境已经容不下他这样的忠仆了。
谁是谁非?谁对谁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