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良骏先生的故乡情
汪 彪
第一次听到程良骏这个名字,应该是正读高中,那时正值改革开放之初,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之风兴起。程良骏作为从本地走出去的一位国际知名度很高的水利专家,自然成了学校激励学生奋发成才的偶像级人物。在课堂上或课余时间,老师们会介绍程老的一些事迹,大街上橱窗里也有程老的照片。尽管如此,对于当时开窍较晚、懵懵懂懂的我来说,也没留下多少印象。
程良骏教授(1921—2015),1921年4月20日出生于安徽省绩溪县,是我国著名的水利机械专家,华中科技大学博士生导师,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国家级专家,三峡工程专题论证专家组专家,国际水利研究学会会员,成果多次在国际上获奖。比起这些,更让我感兴趣的,程老还是一位诗人,这在科学界是难能可贵的。
程老认为,科技是振兴国家的一种手段,而“诗乃民族灵魂之一缕”,以诗的语言来解析水利问题,这也是少见的。比如,程老担心三峡大坝的水轮机在高水头浑水排水时会磨蚀,写了一首《蝶恋花》词,以提醒大坝工作人员:“限制高程一四五,洪水来时,填满容洪库,势必水头高上去,夹沙磨蚀难防护!寄语诸工重记取,设计浑排,莫把涡轮误,若说成舟材待锯,更须斫手挥斨斧。”
第一次见到程老,已经是高中毕业二十多年了。2004年初秋,那是从太原调到武汉工作不久,回了一趟家乡,家乡一些同学、朋友知道我调武汉工作,闲聊中谈起了程老就在华中科技大学,于是我就有了探望老人家的想法。那时武汉交通远不如现在方便,从我所住的汉口到位于武昌的华中科技大学至少倒两趟公交车,加上在华科偌大校区内找到程老家,这一趟路程至少需要三个钟头。
走进小区一栋楼位于16层的程老家,家人引我在客厅坐定,随后去书房请程老。客厅里最引我注意的是正中墙上垂挂一幅大型山水画轴,两边是一副对联,这是徽州人家老房子堂屋的布置风格,但现代小区单元房内,很少有这样布置了,可以看出程老浓浓的家乡情结。我想,若不是限于客厅的空间结构,程老可能还要在画轴之下配上条案,条案之上,正中摆长鸣钟,东置古瓷瓶,西置木雕镜座,再放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这就成徽州人家典型的堂屋了!
程老从书房出来,这是一位衣着规整、面容和蔼、头发全白、身材虽不高大但还算挺拔的老人,动作有些迟缓,却也算精神矍铄。听说是家乡人,程老非常高兴,用家乡方言和我聊起天来,聊到他老家西川村,说到对他父子两代人都有养育之恩的姨婆胡彩燕,谈到“文革”中被贬到咸宁向阳湖放牛,从牛尾巴的两个涡和牛尾巴的摆动中,联想起水轮机中的“双涡”,受到启发推导了解散“双涡”,使水轮机稳定运转的公式,还谈到了家乡的“金山时雨”茶及与他有书文诗画往来的家乡友人。
我很惊讶一个八十三岁的老人有如此强大的记忆力、有如此清晰的思路,更让我惊叹的是,程老的家乡话竟然如此流利,毕竟是少小离家,平时也很少有这样的语言环境,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
我的疑问让程老哈哈一笑,他幽默地告诉我,他在国际讲坛上用英语发言,在国内讲台上用普通话讲授,因为讲家乡话人家听不懂啊。但到了家里书房,就是自己的一片小天地,可以跟自己讲话,读书、吟诗用的都是家乡话,程老还特别告诉我,家乡话里还有一些古汉语遗存,用家乡话吟诵,能感受到古风古韵。
我真是很敬佩程老对家乡方言的热爱,这应该也是对故土的一种眷恋吧。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沉浸在与程老交谈过程的回忆之中,家乡徽州文化研究会会长黄来生发来“陈猛研究会”的一个专访视频,于是和黄会长就此有过一番笔谈,因是多年的老熟人,我说话也就无遮无挡了。
大概的意思,一是家乡近些年成立了太多的文化研究会,应该以徽文化为龙头进行整合,顶层设计、分工协作、形成合力;二是不能墙内开花墙外香,只想着对外宣扬,忽视本土文化在本地的普及,研究成果应该进课堂;三是本地方言要加以保护,现在家乡很多家庭都不让孩子学讲本地话了,学成了一种夹杂本地口音的普通话。普通话当然要学,而且要学好,但与保护本地方言并不矛盾啊。我们成天研究这个文化那个文化,却无视本地方言作为一种文化载体的特殊功能,眼看着本地方言逐渐萎缩,这样的研究能有多少意义?是不是能搞个吟颂大会,学着程老用家乡话吟颂一番呢?
这番话是我自己对本土文化及其研究的一些看法,很不成熟,对着黄会长,却以十分不满的口气说了出来,幸亏黄会长作为老大哥,没对我太计较。本土文化是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丢失了本土文化,就是丢失了民族文化,也就丢失了民族灵魂,丢失了文化“经典”,就是丢失了灵魂之源,本地方言,不就是文化“经典”重要载体和组成部分吗?好了,这一段扯远了,说多了很多人是不爱听的,还是继续写程老吧!
看看时间,在程老家已有一个多小时了,怕老人过于疲劳,准备告辞离开。程老让我等一下,自己又进了书房,不一会拿着一本书出来,说这是他新出的一本诗集,赠送于我。我看了一下,书名是《思涡念峡吟》,翻开扉页,有赠送于我的字样,及老人的签名盖章,里面还夹着老人的一张名片。尔后以大型山水画轴为背景,让家人给我们合了个影。走出程老家,程老执意要送我到电梯口,看着电梯门徐徐关上,程老双手合十与我道别,这个情景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
这些年,曾多次认真拜读程老赠送我的诗集,这本诗集里,大部分是程老在生活和研究工作遇到困难或获得进展时吟的诗,也有近四分之一的诗是与家乡有关的,这里面最多的是写“金山时雨”茶,如“细品金山时雨茶,遥思高峡雾中花,平生苦恋清香味,引我回甘到故家”“时雨金山春意浓,采茶依旧靠手工,阿婆阿妹纤纤指,无可奈何肿又红”;有怀念养育他的姨婆的,如“婆婆墓上竹根鞭,出土穿泥策我先,节节凌云争雨露,青枝绿叶满庭前”“拜读奇文又一篇,方言方语扣心弦,儿时不识婆辛苦,下昼高谈饭甑尖”;有写“绩溪牛”的,如“绩溪牛劲传千古,何物名称徽骆驼,一代文宗求创意,驼峰犦领差无多”;还有写家乡竹笋的,如“同是穿泥出土堆,凌云上座两都该,若多火烤成干笋,谁报民间疾苦来”;当然也有回赠家乡亲友或回忆恩师的,如“绩水徽溪代有声,风云指下任纵横”,“云台学子到明伦,最是难忘胡稼民”。
程老是一名水利专家、教授,在国际学术界有着很高声望,在三峡工程建设中有重大贡献;程老是一名共产党员,他把一生献给了利国利民的水利水电事业;程老也是一位对故土有着深深眷恋的人,家中有乡味,语中有乡音,诗中有乡愁。
程良骏教授的为人、为学、为事、为诗,充满着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伟大民族精神,值得我们好好学习,他以心灵清泉润饰过的彩笔,写出不朽的事业,写出绵长的乡情,写出辉煌的人生!谨以此文,聊表敬重之情于万一。
2020年10月13日于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