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选刊]我一生都在养病
我一生都在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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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都在养病
李栋
我一生都在养病
白天医小疾，晚上生大病
有时养一只猛虎
有时是一窝夏土豆
我垂死的时候
大夫还在夜市上喝酒、聊天
发表鸿篇大论
乌云不断翻滚、聚集
有雨点稀疏地落下
像天空打的点滴
治世没有良方
我不得不
慢慢饮下鸩酒解渴
我只是
被自己逼上了绝路
笨笨车
李栋
三次路过某地
却没去见某个人
在车上，我翻看往来的信
未找到“有空来玩”的只言片语
甚至没有过多的寒暄
说的最多的是乡下的菜园、老屋
黄熟的枇杷果
只有一次标出了所在位置
彼此都知道在哪里
而我们沉默
什么也没有说
穿过隧道，车头重新撞上了雨
你说它有多笨
老友
李栋
说到黄河、瀑布
山顶的白雪，孩子的学费
让人发愁
说到萨特、黑格尔
读了一半的《变形记》
蒙上了灰尘
说到各自的父母
有的年老
有的阴阳两隔
说到家里的小楼
去年被强拆
那是你们夫妇半辈子的辛苦啊
要贴多少地砖才能赚出来
说到明天、未来
说到祖国
我们的话越来越少
秋意袭来
你起身关上了窗户
苦丁茶
李栋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
母亲的小园子又浇了一次透水
甘蓝紫、番茄红
篱笆上挂了青葫芦
尚无丹药可装
去年新种的苦丁茶
只有几片叶子
山羊跑出来尝了鲜
——也许是南橘北枳
还不得要领
也许是动物慈悲
它尝不出人间的苦
青葫芦
李栋
安葬了父亲
我们答谢帮忙的乡邻
姐姐掌勺
桌上大多是老头儿爱吃的菜肴
生前舍不得喝的好酒
很快杯杯见底
夜深了
客人散尽
母亲走回她的小屋子
风吹乱她的影子
月亮像一只青葫芦
有细细的绒毛
我的身体里藏了一匹马
李栋
两岸青山
大河有了顺从之美
马从对岸游过来
“水面充满了像胡子般的水草”
雷声寂静而空旷
它从山南隐居处往外逃
暴雨已临近
——我的身体里也藏了一匹马
“我追着我的云朵”
从秋天出发
期许邂逅一场漫天风雪
(注：引文自张执浩诗句。)
大雪中去见一个人
李栋
大雪中去见一个人
一定是有白头的向往
风从湖面吹过
尘世薄凉
未收割的蒲草不断地摇头
有时是一声叹息
如果你中途停下来
听一听湖水结冰的声音
会不会因此踌躇不前
会不会看到坠向彼岸的落日
已渐趋圆满。如果
幽居的人不希望被打扰
她的窗前，雪会覆满栅栏
如果她满怀忧伤
请带上幽深的猫眼石
为新堆的雪人装上眼睛
我和父亲坐在一把长椅的两端
向迅
一路之隔的工地上的轰鸣
像是跑了很远的路
盘旋在树冠之上的鸟雀
像是树叶在风中翻飞
水杉正不动声色地染红头发
女贞青色的果子静悄悄地垂挂在枝头
棕树的孤独被自己宽大的手掌无限放大
一些人坐在树荫底下
向树木学习沉默
一些人走了，又有一些人来了
我和父亲坐在一把长椅的两端
像两个陌生人
在我们身后
樟树黑色的籽粒落下来
发出雨水砸向大地的声响
赣江
向迅
那一晚的赣州城，灯火辉煌，像一个人
豪气冲天的青春。古老的江水
却和我听不懂的赣地方言一样新鲜
和江边生活着的远古的亲人
一样陌生。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然后要溯某条支流而上
——坐很远的车，抵达一个有山有水的村庄
那一晚我所住着的小旅馆
离江水尚有距离。可它激情澎湃的水声
让我幻觉就骑在它光滑的背上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低垂的夜幕，倒挂成窗口宽阔的河流
启程了，一个接一个的小镇，灰扑扑的
忽然闪现于我眼前，又倏忽消失
和我丢失了的那些时光
几乎一模一样。可那时的我
还不知道一个人的承诺
和一道江水究竟谁比谁更可靠一点
青海
向迅
光说潜伏水底的鱼群，说那些鸟
说那些成群结队聚在一起
把鲜嫩的水草兑换为御寒毛衣的
羊群，似乎都是不够的
这不是青海。雪山是她的哈达
草原是她的花衣，鹰啊
是她的一次小情绪
那些盆地，是她用以存放玉器
和昆仑五彩石的宝盒
湖泊是宝镜，照亮眉黛和心灵
这些都还不够，还需要有帐篷
追逐着春天和河流
还需要有人间的烟火
在她的嘴唇上说出冷暖和命运
还需要有一个藏族姑娘
在篝火边跳舞，附在耳边说：我爱
青海，有锋利的藏刀，削除傲慢
偏见与无知。有冬虫夏草
补充我们缺失的营养
在青色的海面，床铺收集着温暖
和梦想。一壶巨大的
青稞酒，抵御颤抖的孤独
相遇
向迅
在青南高原，我看见一朵小小的野花
手里捏着早于我们的人
投下的目光。风一吹，它擎着的整个蓝天
都跟着摇摆。不过寂静的时候多
它站在那里，等待着我的俯身和问候
这让我想起另外一座城市
想起一个人多次从我的目光中消失
躲在时光的拐角处，等待着我手提爱情的马灯
去寻找。还有一些人，一生都不会
与我说话，可他们一次次地
与我同行，然后永久消失
让我从眼底生出一些莫名的雨水
这青南高原上的一朵小野花
我知道这一生我只能看见它一次
所以我一再放缓脚步，并一再回头
直至它点亮高原低垂的夜幕
点亮我身体中那盏隐藏了许多年的灯
车过祁连山
向迅
在地图上
祁连山把甘肃和青海一切两段
一段乘着鹰的翅膀向上腾飞
一段顺着黑河的流向向下滑翔
当我站在甘肃的炊烟下拼命抬起头来
祁连山那一对绵延千里的鲲鹏大翅
或者说它的那一顶雪白的帽子
更像一道神谕，引领广袤大地上的人们
心怀纯洁和善心，引领着我们
从远方赶来，站在它的脚跟
行一个长长的注目礼
与敦煌的沙漠不同，祁连山下
水草丰茂，油菜花在风中举起金黄的信仰
我知道还有马铃薯、蚕豆、豌豆
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世代相传
那些起伏在林子和牧场上的大风啊
让车窗里的我们看见了命运的形状
从山脚向那山顶爬去，逆风而行的车辆
像谁的一段人生颠簸在险恶的峡谷
又是谁裹挟着风雪向山下俯冲
车过祁连山
许多人像那草地上经年生活的牛羊
面对青草和泥土，掉下感激的热泪
一只鸟鸣在秋山
沈健
秋山一片肃静
万物在卸妆后呈现出生命的素颜
衰老的苍山，总会在清晨增加一些白发
地面上盛开着所有的凋谢，繁华而落寞
山空了，黑夜大片涂抹它的颜色
一只鸟鸣叫出几缕月光，挂在松间
瞬间，慈悲装满了整个山谷
山的前世和今生 在那只鸟的眼中明亮
一只鸟的下午时光
沈健
一只鸟落在窗外的盆景上
不停地跳动、鸣叫
在泥土中寻找食物
用喙梳理自己的羽毛，静静地发呆
整个下午，它放弃了蔚蓝的风和高远的天空
在广阔中切割出一个仅属于自己的小空间
它把自己隐藏在盆景中，闭上了眼睛
千里之外的雪山和草原似乎与它无关
我调整好呼吸
试图进入那只鸟的身体
靠近我的那只鸟
沈健
那片树林，鸟声祥和
一条溪水悠然清澈
我带着整个天空的黑云走进了树林
沉重的步伐触动了温和的空气和所有的脆弱
鸟儿四散，慌张声织成一张乱网随意撒在林间
林中有大雪后的寂静
一只幼鸟，眼中蓄着一潭秋水
不断向我靠近，没有胆怯和疑虑
我俯下身，轻抚着它
像一个知己
送吾师张新泉乘地铁
印子君
这里是古老的龙泉驿, 这个站口
可以一直通往三国
先生铁匠出身，用整整六年
锤打过大大小小的铁
但唯独没有打过地铁
今天，这个阳光灿烂的中午
先生站在站口外的音乐广场
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那块他四十年前反复敲击, 至今仍红得
不知羞耻的铁饼
转身走向电梯
一头雪山, 在我们的瞩望里
缓缓降低海拔
下面有无数的铁，次第为他开门
最后，先生不得不面对一条长长的铁
他并不认为这是一头怪物
在他眼里，,这同样是一根笛管
这回，他不用站在管外吹奏\
只需袖手坐进管心
就能让灵魂飞奔
半小时后，又回到蜀国的皇城
去北京
刘年
去北京讨生活
我会埋头做手艺，挣钱给孩子
在五环外租个房子，每天黄昏就回
做饭，煮茶，看书，喂乌龟
我到了北京
北京就会成为一座竹林
我趴在天桥上
长安街，会成为一条河流
轿车是鲫鱼，公交车是鳜鱼，电动车是虾米
柿子树一样结满果实的，是路灯
会提一瓶酒，看曹雪芹
石头一样坐在对面
不言，不语，不哭，不拜
到北京，手会长冻疮
肿得像馒头。剥洋葱会疼
拆信，也会疼
脚也一样。踩在楼梯上，会疼
踩在雪上，也会疼
像一片树叶
非飞马
我要在春天发芽，变绿
要和花朵在一起
做春天的陪衬
我将在夏天里变得更绿
长成一片浓荫
遮住果实，和人们的眼睛
果实可是个好东西
我要让它躺在我怀里
越长越大，像正在发育的奶子
我要让它成熟
给它芳香与甜蜜，直到
它坠落，被一双手摘走
我才落下，在萧瑟的秋风中
不慌不忙地落下
像一位安详的母亲
鱼
刘苏
我是鱼，
池子里的水令我窒息，
我渴望被钓走。
你甚至不需要鱼饵和鱼钩，
只要一根细细的绳，
小小的绳结。
我会张开没有牙齿的嘴，
轻轻含住，绝不松口。
即使把我带进沙漠，
让我在烈日炎炎下，
睁着圆圆的眼睛死去。
即使你一片一片揭去我的鳞。
千刀万剐之后，
还在油锅里承受百转煎熬。
即使最终，只剩雪白的刺和骨头，
我也要，亲爱的，你把我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