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书 | 胡竹峰:槐花
自然书
一朵槐花不及一枝好看,一枝槐花不及一树槐花好看,一树槐花不及一山一川一片槐花好看。
槐 花
文 | 胡竹峰
槐花开起来奋不顾身,一开一树,又痴又憨。
一朵槐花不及一枝好看,一枝槐花不及一树槐花好看,一树槐花不及一山一川一片槐花好看。汪曾祺先生说玉渊潭的槐花盛开,像下了场大雪,白得耀眼。这就是一片槐花的场景。写槐花的文章我读过一些,只记得汪曾祺之作。汪先生将槐花喻为一场大雪,格局一下子大了,汪曾祺的文章格调局面皆上乘。
我近来喜欢将格局一分为二。格者格调,局者局面。有些作家有格调无局面,譬如谁谁谁。有些作家有局面无格调,譬如谁谁谁。名字我不说,你们自己猜去。格局皆备的,当下且不去说,太远的也不去说。四九年后,差不多只有沈从文、汪曾祺寥寥几人吧。
槐花开了,像下了场雪,白得耀眼,我并不喜欢。槐花白,白得浅薄,俗了。槐花有种素面朝天的白,白得宁静白得妩媚。白得宁静白得妩媚都不稀奇,稀奇的是白得热闹。梨花也白得热闹,但梨花热闹得寂寞,没有槐花寂静。我在北方吃过蒸槐花、槐花炒鸡蛋,朴素得很,比槐花之白入味。
槐树多刺,老且丑,却能绽放出如此俏丽静雅的花束。盛开的槐花像六军缟素,这么说不吉祥,也或许槐花的白里有悼亡之意,更有追忆逝水年华的感觉。一树槐花的白,骨子里有不安分的东西。
不喜欢槐花,因为不喜欢坏话。坏话等于流言,流言四起横祸生。坏人好防,坏话难堵,防民之口胜于防川。《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六回:“这个条陈与藩台很有碍的,叫藩台知道了,很过不去,因在制台跟前,很很的说了他些坏话,就此黑了。”
茅盾《子夜》中说:“他也要在背后说屠维岳的坏话了。”
槐花不如槐叶。槐树之叶如细碎,婆婆妈妈。但槐叶正美在婆婆妈妈细细碎碎上。秋天的槐叶疏朗了,也憔悴了,像白先勇小说中那一班在上海百乐门舞厅替尹雪艳捧场的五陵年少,有些头上开了顶,有些两鬓添了霜。
暮秋初冬时节,在高大的槐树下,或读书或发呆,坐累了,以手枕头,头上树叶密集如赵孟頫的小楷,章法又像郑板桥乱石铺街。秋风吹来,疏中有密,密里藏疏,天空斑驳起来,槐叶巧笑靓兮,有古典仕女的味道。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山野中的槐叶快落了。
槐树是最平常的树种,一开花,顿时变得清静可喜。
记忆中总有老人趁早去捋槐花,那样郑重,只把花串摘下来,决不折枝掉叶。老人看见有人家采花后槐树一副“兵戈”气,总忍不住跺脚,骂人家不知惜物惜福的。
早春开始,春天的绿意一点点落在餐桌上,荠菜、榆钱、柳絮、蒲公英、马兰头……终于,春天的绿消褪成一片白,槐花登场了。摘下的槐花躺在篮子里,一篮幽香。将开未开的槐花最好吃。
在河南乡下吃过几次蒸槐花。温香软玉,一股清甜从口腔向着肚子滑动,清甜的滋味,像把春天吞进肚子里。有一年去南通,当地人将槐花作汤,又清淡又丰沛。
槐花入画,况味几近“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我见过工笔槐花,画面里有非常讲究的留白,白得行云流水,白得云深不知。
汪曾祺写槐花也画槐花,送过一条幅《槐花小院静无人》给人。小院内寂静无人,几只点缀着起舞的蜜蜂似乎有声,顿显槐花枝头春意闹,很飘逸。汪曾祺说自己的画,都是芳春,对生活的喜悦。汪曾祺的画如同汪先生的人更如同汪先生的文章,一片明朗,不浓烈,内蕴极深,像槐花那样淡雅随意,有高士气,爽性中暗藏了文人的倔。
收到汪先生的赠画,人一高兴,把书房改为“槐花书屋”。倒也并非是多事,中国不少文人或多或少与槐有一丝半缕关系。俞平伯先生将其书斋命名为古槐书屋,人称古槐老人。梁实秋晚年回忆发妻的散文结集取名为《槐园梦忆》。钱锺书也将其诗集定名为《槐聚诗存》。
中国文人有难以言述的槐树情结,南柯一梦呵。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空杯集》《墨团花册》《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不知味集》《民国的腔调》《击缶歌》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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