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你也拿两块钱来,我们叫他再唱一个(南蛮玉)
你也拿两块钱来,我们叫他再唱一个
浙江也许可以埋没我的金色年华。在冬夜读诗,在万千离索之中想入了春的雨没有休止,岁月何其缓慢,友人从遥远的城市回到故园看望生病的祖父,在一群老人的面孔中发现注射孤寂的点滴的亲人正在远去,没有休止的春雨也就换作了没有边际的秋雨,豆娘子已经不再飞来飞去,一行白鹭,只有一行白鹭在多情的沈园留下水中的名字。也许啦,在多情忘我的山川,毛栗子丛中会发现一株黄精,在风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会有一位在漂泊里遇见的痴人获得一棵树的清荫,而新鲜、野蛮的汁水不会再涂满那离世多年的少女的指甲,离世多年的少女不可能再遇上送别她的故人——她永远没有可能她怀着极大的幸福为卖盗版碟片的儿子煮一顿想像的晚餐。在我们草木的故乡,瓦罐里时常煨着民间治疗忧伤的土方,过去的人长坐山中的某间堂屋陷入习以为常的感伤,暮春的雨水挂满他们的屋檐,枣叶细细,素心兰在竹林开花。而我们早已是离了乡的艺人,听那围观的人群中忽有一人高呼:“你也拿两块钱来,我们叫他再唱一个”,而我们也是那围观人群中的一个,也还想着从中辨识多年前的一个星夜,村庄戏场后台的一个少年,是否已挂上浓重的黑色胡须。
湖北青蛙异乡夜读南蛮玉散记
2012年1月11日凌晨4时
南蛮玉的诗
[在落雨的春天的小镇]
一整天坐在阅读灯下
翻看一本古代文学史
入了春的雨似是没有休止的
雨的韵脚是整齐的
雨的针脚是缓慢的
隔壁人家的少女
翻来覆去唱那一首
池塘边的榕树
雨是榕树飘飘的气根吧
雨下得夜晚也有些冷了
我在为我心爱的人织一件
纯毛的线衫 那生长毛线的羊儿
一定是又白又温驯的
我阳台上的蕙兰
今夜或许会开第二朵了
[一个人的戏班]
老先生,走了多远的路你才来到这里
围观的闲人聚来,你把小喇叭放到旁边
多小的舞台,上面还绣着吉庆的双喜
你翻乐谱,解胡琴,脚踏锣鼓,你唱
你的膝击打着人物出场的竹拍
"樊梨花啊......"
你苍老的容貌里,年青的儿郎
在宽大的山川策马扬鞭
把你行囊里的灰尘也卸下
顺便从戏箱的角落里
偷得一味失传多年的偏方。
小孩子们围住你
玩你的妆镜,那里面的八卦,九曲和四季
铜铃是走一路响一路的
"做戏的来了啊"
"你也拿两块钱来,我们叫他再唱一个"
头发白了,这有秩序的白被风吹乱了
到老来,面前的观众
表情还没有变
倒也换了几种不同的口音
老先生,等你手上这枝纸烟抽完了
你就顺着这条府林路一直走
到溪边,那个锯木厂兼旅店
那里的宿钱才十来块,最便宜
[夜间做戏的小镇]
锣鼓声响,邻近各村的人们都往镇子上
赶场。锣鼓声中,梁红玉唱起激烈的高腔
两军对战,小孩子指点众将官的锦绣画袍
一位故友,她从城里赶回来照看她患病的祖父
瘦削的老人坐在大会堂满座的老人中间
他们手中轻摇的麦扇,这些似曾相识的面孔
有多少张,伴随一招一式,错入前朝的是非恩怨
演员的粉妆,招弟面馆的拉面和煎蛋
后台的一个少年,正在挂上浓重的黑色胡须
我的晚餐还包括两枚大颗的青枣,它的主人多年前
也写过诗。在这个因为做戏而热闹的小摊上
我还遇见长着一粒眉心痣的堂叔,用我们山里的土话
谈论他正在做工的多粉尘的锯木厂、木耳、箬叶
和他十个月大的小女儿。美人头上长长的山雉毛晃动
离开拥挤的原木长椅,我来到徘徊了七年的空旷的街头
[故园]
我骑着毛驴儿慢慢走进这园林
傍晚的天空是多么美
怎样的绢帛,怎样的繁花
就在这草亭旁
你满月的脸看着我:
"你听那水,你看那风,你且试那流淌着的
星河的虫声"
我的小轩窗却把这莲塘
万千的莲蕊紧闭了
卿卿,纵是醉了也是徒然的徒刑
芭蕉叶铺开纸笔
豆娘子飞过去又飞过来
这小小的生灵它也懂得人世的话——
"别后,君自珍重"
穿过一个城市去看你
就是穿过这长夜长长的相思
几碟清淡的菜蔬
一行斜入眉峰的白鹭
是渐远了,便这题壁的诗句也淡去了
你我的音容
这多情的沈园啊只有它留下了水中的名字
[最美的风景]
在风没有去过的地方
三月的花和九月的叶
我们的书本里
夹着睡着了的,小小的季节
还有一些鸟儿的歌声要飞进来
还有一些云彩,继续在天上
把雪山和桃林
放到你的身边
我还能看见今夜的月亮
她是那样弯弯而且上翘的
金黄的启明星
就像它笑脸边上的一颗美人痣
我们都是沉迷于声色之美的
就算我立了志
要做一个流浪的画人
我也是要你陪着我
把包袱里的颜料
偷偷地用完
[在无尽的秋雨中走失]
草鞋走向稻田,鞋印消失了
我们从拌了碎玉米的米饭里辨认夏天
当我长大了,抱过我的老人变得更老
疾病为晚年提供了疼痛、晕眩和幻听
在打了皱褶的四肢和内脏
注射孤寂的点滴
这一场雨好像没有边际
夜深了,喉咙里的鱼刺横亘狭窄的梦境
我在幽黑的巷道里左右奔突
多么熟悉的地方,人群像昨天一样在街上行走
会议照常举行。一千个昨日堆积在一起
不过是薄薄的一层,路过叶面的水波
在秋天,是谁的手在取走我们共同的祖母?
后山的古树下,那简单的汉字笔画后面
隐藏着我熟悉的一张张故人的面孔
送别的白衣人,又会被谁送回故乡?
我可否会向我可能的后人
一一介绍他们的生平
鸡毛蒜皮的小人物的一生?
秋雨连绵,酒坛里的往事肿胀发炎
小村陷入仪式的忙乱和习以为常的感伤
[墓地的栀子花]
她曾经是个少女
如今空剩墓碑上的一个名字
她曾经是一朵栀子花
在一封没有寄出的信中:
"亲爱的,我要把这满山的梦境
都送给你。连同微雨。连同这条小路。"
而香气 在转述中变得面目可疑
雨水缠绵 令她想起春天
小溪里鲜美 游动的鱼
在这个泉水充当口粮的山上
她竭力忍住心口疼的老毛病
想起菜园里的 那棵杨梅树
该结果了。 她忍住了从口腔里泛上来的
蚁穴的酸 比任何一秒钟都深情地
目送她耳聋的老头子
穿着笨重的蓑衣 锄头上沾满新泥
呆呆地从她身边 走远
她想起年轻时的 命犯桃花
"而我不能阻止你远道而来。
啊,迷狂的人。这世界终将让我
精神分裂。"
有时间了。 她从容地扳着手指头
细数 那棵树上的黄昏
她怀着极大的幸福
为卖盗版碟片的儿子
煮一顿 想像的晚餐
她开始无与伦比地怀念
粗茶淡饭的一生
[草木志]
我走在多么陌生的路上
月色如此肃穆
我看见重重的阴影堆叠
涛声是唯一的出口
我顺着高温的脉搏攀升
在萎去之前 凝为一朵水云
时间的巨口将我咀嚼
我是索吻的青枝绿叶
百页窗 修剪旅馆里的情节
七年前的暴雨冲刷湮没的记忆
我努力复写罗盘仪里的山川
在毛栗子丛中 发现一株黄精
由是我想起乡村里发酵的酱缸
我伸出手去采摘地乌和山楂
我的口齿变得含混 指甲上染了一层
新鲜的野蛮汁水
我走到你从未去过的地方
我在漂泊里遇见了一个痴人
我卑微地偃卧在你疲倦的身下
我傲立着 给予你一棵树的清荫
我混迹在我的同类之中
"没有假药,只有假病"
一个走江湖的郎中唾沫飞溅
他的梨膏糖里 埋伏着二十四节气的哀伤
我承认我是在折磨你以至心疑
鱼腥草可以治你的肺病
而醉鱼草有微毒 老师说过
要记住这些植物 面目相似的
拉丁学名 要记得草木的故乡
习性 它们相互之间的相克相生......
在天亮之前我的声音变得沙哑
我承认我忘却的比记得的要多
[六朵兰花]
下午在窗外下着雨
第一朵兰花找到了她纸上的影子
纤长的兰叶作为背景存在
纤长的竹针在女子的手中
她正编织着她的春衫
第二朵第三朵接着开放
她们几乎为自己的香气
陷于感动
言语是淡淡的 日子清闲
关于兰花的诗已写满古书
一共有六朵兰花围绕下午的时光
每一朵拥有六个花瓣
姿势不同
被我的汉字轻轻捕捉
又悄悄逃走
画兰的女子已掩门向我道别
稍稍抬一抬她们
远离了泉水和山雾的目光
六朵兰花留在我桌上的盆中
下午在窗外下着雨
一把伞撑开一条路送她回家
[水中的青叶]
(之一)
我愿意就这样长坐山中的某间堂屋
暮春的雨水挂满屋檐
枣叶细细,素心兰在竹林开花
燕子的飞行掠过明瓦,你不会看见
除了树,除了深的浅的
我心中行走的绿色的丘壑
我的历险不过是一只小小的昆虫
在穿过雾的泉涌时,误以为家
我也会张开四肢,在这清澈的风里
吐纳一条通往晴朗的彩虹
我也是那个迎面走来的农夫。在无事的下午
喝一壶自己采摘的新茶
(之二)
水分子正在出入我纷飞的叶子
山谷空空,数只白眉的鸟儿
露珠的嗓子,清点金樱子的秘色花瓣
我的瓦罐里煨着民间治疗忧伤的土方
祖父在昏黄的灯光下教我推演阴阳八卦
水声生出藤蔓,从我童年的后窗翻身进来
老人额上的皱纹层层舒展
我从中辨识出多年前的一个星夜
在汛期,搭上他们的竹排,随水进入兰江。
我看见他们在埠头上岸,用茶叶、笋干
换回白米和粗盐
我遇见了我从未遇见过的大鱼
[九峰山]
在大地上玩积木的神啊
这高耸的九座石山怀里抱着一个多么深的
绿树的深渊
端午节前的野山楂
小小的刺儿划伤了我们采摘的目光
洁白的栀子画出山风的形状
便要沿着绝壁一步步走到天空了
还魂草,你蜷缩如菊花的体内
堆积了太多的阳光和月光
如果还有时间
我本可以在石头上写下我的名字
在这我走过后便空寂的山中呼风唤雨
南蛮玉,诗人,居浙江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