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八)
梦亚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当尼姑,她对尼姑的认识似乎就是剃光了头,之外的事便一无所知了。之前她在路上遇上尼姑,总是低下头不敢直视,到寺庙看到出家人,也是心怀敬畏。说不清是因为距离引发的敬畏,还是因敬畏产生的距离。总之,在她看来,出家,离开家人,远离俗世生活,那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出家当尼姑,是昨晚情急之下她脑子里闪出的一个念头,也是在看不到前路的情况下能够逃避现实的万般无奈的选择。她迈着急促的脚步,只想在小龙醒来前走得远点,越远越好。她没有选择方向,也没有方向可选择。城市还在沉睡,蒙蒙的天空下路灯眨巴着眼睛,像忠实的卫兵守护着仍在睡梦中的街道。只要脚下有一条路,她就会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
前面隐约有个行走的人,缓缓移动,似乎与梦亚保持同样的节奏,或者说是梦亚在不知不觉中与那人保持了同样的步伐,她盯着前面那个人的后背,就像夜里行车时盯着前面那辆车的尾灯。渐渐,她看得清楚了,前面那人穿着长衫,肩上斜挎着一个包袱,分明是一身出家人的装扮。“天意呀,遇见一个出家人!”梦亚心中窃喜,她加紧了脚步,与前面的出家人保持200米的距离。
银灰色的晨光在路面上行走,城市越来越亮丽,前面那出家人一袭青衫僧衣也清晰起来,步履轻盈如同一朵白云。“阿弥陀佛,竟是个尼姑。”梦亚不由地心里念诵。城市苏醒了,行人开始多起来,梦亚担心跟丢了人,又加紧几步,与那出家人只有不出十步的距离。她一心一意跟定那尼姑,心无旁骛,躁动的心渐渐宁静。
她们穿过城市进入一个村庄,路很小,也很脏。这个城市边缘的村庄,许多垃圾就堆在路的两旁,使原本就狭小的路更小了,最后几乎没有路只有垃圾。幸好垃圾路不是很长,在山脚下嘎然而止,看得见石阶在山林间蜿蜒而上。山路陡峭,前面尼姑的脚步依然轻巧如履平地。梦亚跟着这么急速登山已显得力不从心,她两腿沉重,大声地喘气,她的家乡没有这么高的山,好在卖唱后她就不穿高跟鞋了,否则这段山路更加难行。经过大大小小的坟墓,有许多已经被荒草淹没。经过一个养殖场,有鸡鸭还有羊,却没看到有人,只有几只狗作忠实的卫士,盯着她们路过但没有吼叫。再往上,路更陡了,一些地方梦亚甚至需要手脚并用。她们踏着石头穿过山涧,流水从很高的山上欢快地奔流下来,在她们的脚边雀跃歌唱,梦亚已顾不上观赏山涧清澈的流水,只觉得自己“呼呼呼”喘气声与“哗哗”流水声极不和谐,她捡了一根长树枝做手杖,就像拿到一根法师的魔杖,顿时感觉力量倍增,脚下更加坚定有力了。
佛国清远悠长的钟声随风飘来,在山林间回荡,时轻时重,若断若续,无形无体,令人为之震颤。梦亚感觉钟声似清泉灌顶,沐浴身心为之洁净。她终于看到一片庄严的土红色寺院,看到前面走着的尼姑踏进山门便消失不见了。梦亚加紧几步想要跟上,迎面,云雾弥漫的山顶普陀寺三个金色的大字,如一道金光从天上射下来。她情不自禁双膝跪下,匍匐在地,放声大哭。“这里便是我的归宿了。”她为终于找到了归宿而感动,也为只能遁入空门而痛哭。过往的经历一下子全部涌上心头,远离家乡,与亲人不告而别,陪着小龙含辛茹苦,冷遇、屈辱、辛酸,此时皆化作不尽的泪水。
“阿弥陀佛。施主请起。”不知多长时间,听到一个声音说。
梦亚抬起头,看见刚才走在她前面的那个尼姑陪一个和尚双手合十站在身边。“我要出家。”她恳切地说。
“施主如此痛哭,是尘缘未尽呀。”
“或许是尘缘未尽,但我已无路可走。师父慈悲,收下我吧。”
“寺庙不是可供逃避的化外之地,施主请回。”
“我已无处可回。”梦亚想到这几个月来的颠簸流离,阅尽人间百态,痛自心生,涕泪俱下。她讲述与小龙上海求医无果,回家不能,一路以卖唱为生来到禅市的经历,益发悲戚。
“阿弥陀佛。”边上已围了好些个和尚双手合十齐口说。
“请起吧。”和尚说。
“这位是方丈,起来吧。”刚才那个尼姑走上前扶起梦亚。
“方丈师父,收下我吧,我确实别无去处了。”梦亚双手合十对方丈鞠躬。
“慧莲,就让这位施主随你去兰若庵住一阵子吧。”他又对梦亚说:“兰若庵是个清静修行处,施主是随这位慧莲师父来的,是缘份,就随她去吧。能不能出家,也是要看缘分。”他对其他和尚说,“各散了,都别围在这里。”
“是。”
“谢谢师父。”梦亚再一次双手合十,对方丈及其他和尚鞠躬感激。
兰若庵在普陀山林深处,远离尘嚣,庵堂坐北朝南,依山而立,依石而建,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规模虽然不能与普陀寺相比,却也玲珑精致,除天王殿、大雄宝殿、三圣殿外,还有舍利院、藏经楼和禅堂。庵前一片松林、梅林;东侧一洼菜园子,一口古井和一个凿于康熙九年的饮马槽;西侧岩石上立有一座七经幢,和光绪十二年的摩崖题刻;邻近一片塔林,是过往高僧大德安息之地。因为地处偏僻,几乎没有游客会到此地,只偶尔有徒步登山者经过。慧莲师父对梦亚说:“在这里就不用俗家的名字了,你随心涤、心空她们,就叫心恬吧。恬是静,慢慢修行去体会恬然自安。”心恬,她喜欢这个名字。
她喜欢菜园子里的劳作,明晃晃的太阳晒得喘不过气,汗水湿透衣衫,手脚沾满泥巴,看着地里的植物每天都在生长,早晨刚摘下了一片,到晚上一茬茬地又都冒了出来。她喜欢此地的幽静与空灵,特别是那片塔林,她时常一个人静坐其间,聆听先人的教诲:刮磨心地净,解脱世缘空。出矿之金,维坚维实,归藏于中,千圣不识。专持般若,境寐情忘,撒手归真,躯脱此藏。她会静静地坐在一棵松树下,练习慧莲师父教她的观呼吸法:闭上眼睛,让浑浊的心慢慢沉淀下来,渐渐澄澈;注意呼吸从鼻孔进出,呼吸进出鼻孔边缘的感觉。不一会儿,她脑子里浮现与小龙卖唱,一张不怀好意嬉笑的脸一个劲地往她身边凑,她推开,那人狂笑,小龙拿起盲杖。突然,她注意到自己的心不在呼吸上了,于是开始数息:吸气数“一”,当肺里充满空气后呼出,直到肺里的空气全部吐出,数“二”重复一次呼吸,数三、四、五,到十,然后再一、二、三,直到把心拉回到呼吸上。可心又一次次跑开,有时到上海,有时在航城,有时和小龙在一起,有时会遇见有才,有时竟然想起了久违的红烧肉,妈妈煮的红烧肉真好吃。于是她继续数息。
她困惑地问慧莲师父,“我的心怎么就静不下来?”“我要怎样才能把心静下来?”
师父说:“该来的就让它来。接受你所经验到的一切,随时敞开心胸接受它们,即便是你最不希望拥有的,你所憎恨的,也接受它。不要用想,将心里的一切现象看成自然与可以理解的,随着出现的变化而流动。”
“你背着这么重的包袱行走自然艰难。人生就像一趟旅程,不要带太多随身的行李,行李越多负担愈重。行李来自你放不下的执著,人因执著而带来诸多烦恼。放下。保持自然与轻松。”
“安定内心的一个好办法是专注于呼吸。呼吸是现成的,无须费力寻找,它总在鼻孔流进、流出,与情感、推理、抉择都没有关系。持续地把心安置在呼吸上,这是培养舍心的好方法。”
慧莲师父的父亲是崇光寺的住持。有一段时间崇光寺被封,和尚被遣返俗。慧莲上小学时父亲才又出家,她经常跟在父亲身边,寒暑假都住到寺院里。她读了很多佛经,却没想过要不要出家,父亲也从来不与她谈这个问题。直到有一天,她陪父亲往普陀寺,在佛堂礼佛时,她突然有种触电的感觉,抬起头,一束光正照在前面的佛像上,佛陀静静地坐在莲台上,慈悲的双眼注视着她。顿时,一股源源不断的慈爱与悲悯的暖流注入身心,她像一粒迟迟未发芽的种子终于挣破了外壳。慧莲匍匐在佛前。还等什么呢?当即决定剃度出家。现在她是兰若庵的住持了。
在一块大石头横跨山间构成山洞的禅堂里,梦亚盘坐在蒲团上,微闭着眼,专注每一个呼出的气息通过鼻孔的感觉,呼-吸,呼-吸,渐渐地,呼吸变得平静与祥和。在这个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兰若庵,每日诵经、观呼吸,心恬觉得已经在这里过了一辈子了,曾经让她迷乱的情愫已渐渐远去,淡淡的燃香与松、梅清香相互萦绕,诵经、木鱼声与风声、叶动、鸟鸣、流水声和谐。专注于呼吸,她似乎可以觉察到生命之河在缓缓流过,舞动,升腾,充满喜悦。
心空走来,悄悄地在她身边的蒲团上坐下。心空是十三年前慈音师父在庵门口捡到的女婴。兰若庵不知从何时起收留弃婴,可能有几百年历史了,所以,当地老百姓便将那些不该出生或无力养活的女婴放在庵门口,知道慈悲的师父们会收养她们并且供她们学习。心空读初中了,在学校寄宿,休息日便到庵里来,跟着女尼们打坐、诵经,也帮助打理庵堂和菜园子。
“今天周末?”她问心空、
“放寒假了,再些天就过年了。”她喜欢和心恬师兄在一起。
心恬的心被重重牵扯了一下。“要过年了呀?”外面世界的纷扰渐渐滑入脑子,春节,村子里要杀猪宰牛,妈妈要炸很多的糖枣等着全家人相聚。她想起妈妈。妈妈还不知道她已出家,还有哥哥们。她睁开眼睛,看到妈妈正向她走来。她吃惊地眨了眨眼,看清楚是前面的观音菩萨像。诶,没想到就过年了,到兰若庵都有大半年了呀。如果过年她没有回家,妈妈会怎么猜度?哥哥要怎么解释?
“心恬师兄要回家过年吗?”
“回家?要回家吗?他们看到我这样子能接受吗?”
“你家里人吗?他们一定是想你回家的。”
“是呀。可我该怎么办呢?”
“慧莲师父,我给哥哥打个电话可以吗?”她问师父。
“出家人慈悲为怀。”
“大哥,我是小亚。”
“小亚,你终于打电话来了。你在哪里呀?这么久了也没有个电话,我们打你电话却总是关机。我们都担心你,急死了。你好吗?”哥哥的乡音从电话里传过来,遥远的过去其实一点也不远,瞬间,似乎都回来了。
“我在禅市,很好的。妈妈好吗?哥哥嫂嫂都好吗?”梦亚也说起了航城话。
“我们都好,就是担心你,不知道你的情况,也不敢跟妈妈说,都说你工作忙。你在禅市?是在禅市吗?半年前有人说在禅市的报上看到写你们的文章,是小龙找你。我们奇怪了,你们怎么不在一起,你去哪里了?我们就给禅市报社打了电话,后来一个叫贺敏的老师接了,说小龙上学了,在找你,还说联系到你时告诉你,让你一定给她电话,她留下了手机号。”
“你说小龙上学了?在报上找我?哥,你快把电话告诉我。”
“我正找电话。找到了,你记一下,18866783245,这是贺敏老师的电话。”
“我记下了。我马上给她电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们都想你。马上过年了,妈妈可等着你回家,一定要回家。”
“嗯。我知道了。”
“你手机不要关闭了!不要再找不到你了!要保持联系。你让哥急死了!”
“哥,我知道了。我也好想你们。”泪水顺着梦亚的脸颊流下。“我先挂了,我这就给贺敏老师电话。”
“好,好。小亚,凡事多往好处想。”
梦亚看着手机竟百感交加,眼泪静静地流淌。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没想到瞬间便起了波澜。
“请问,是贺敏老师吗?”
“我是贺敏。你是哪位?”
“我叫梦亚。听说半年多前禅市晚报登了一个名叫小龙的盲孩子找姐姐的文章,我就是那个姐姐。”
“你是梦亚呀!终于等到你的电话了。你哥哥来过电话,你是联系你哥哥后知道我的电话的吗?”
“嗯。小龙好吗?”
“他学校放假了,现在就住在我家里,很好的。你在哪里?能来吗?他可想你了。要不要我去接你?”
“贺敏老师,谢谢你照顾小龙。你告诉我地址,我明天去你那里,不用接。”
“好,你记下地址:禅市花园街新闻公寓12座901。”
“我记下了。明天大约下午下班的时间我会到你那儿。”
“这样好。明天晚上过来吃饭。”
“出家人,吃饭很简单的。”
“你真的出家啦?”
“嗯。明天见面再聊吧。”
“好的。明天见!”
“慧莲师父,我请假下山可以吗?我说的那个小龙弟弟已经在好心人的帮助下上学读书了,我想我应当去看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去吧,了却一段恩怨。”
“没有怨了,只是牵挂。”
“你尘缘未了,去吧,去了却牵挂。”
“我只去几天,很快就会回来的。”
“回去亦回来。了了了,自然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