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遇。

我进入了那样尴尬的年纪:青春的尾巴刚走不远,胶原蛋白的流失还没使我的面孔到达干瘪松弛的地步。偶尔拍一两张照片,找找角度,PS一番,还可以冒充30出头的女人,只是一到傍晚,坐在梳妆台前,打开镜前灯,粗糙的面孔、粗砺的粉质、下垂的两颊……镜中人简直叫我抓狂。

市面上的医美项目,个个都赶在最前端去做……我相信只要肯花钱,某某女明星身上的那种“突然回春”现象也会发生在我的脸上——然后我就可以效法她们,在生死薄上抹掉(她们是在百度百科中抹掉)我的出生年份,37岁仍旧出演少女。

我原以为自己算是一名独立女性,整理外形是为着大千世界的数十亿观光客,其中又以有眼光的女性为主,反正不是为着男人或丈夫。

有位知名的女作家曾说,每天不管伏案写作多累,到了傍晚,都要整理好仪容等待丈夫归来,因那是对自己与丈夫的一种尊重,我笑得直不起腰:看,这就是女性的局恨性,顶流的女作家也不例外,骨子里的一部分是为着讨好丈夫而生。

但随着岁月流逝我渐渐理解了她——最先自体内消失的,是我们年轻时可以轻易与这世界产生连结的性魅力。浸泡在家庭事务中的女人会逐渐把心也收到家庭内部去,比如我,心情起伏,喜怒哀乐都受这对父子的牵制,开始把他们的评判作为人生追求。

买一件新衣服,刘丽丽说了好看不行,区小萍说了好看也不行,偏要周末跟他们父子出街的时候穿出来,问他们:好不好看?(年轻时的我正好相反,谁要管你们男人怎么想,只要闺蜜说好,什么奇装异服我也穿得雄赳赳气昂昂。)

结果他们是最没有兴致去评判的,总是匆匆瞟两眼便推着我上车出发。

我在他们眼中,只是活的洗衣机、买菜机、做饭机……

儿子再过几年就要读大学,按说应当越来越懂事理,结果,对我越来越不尊重,都是拜他爹所赐——成人在孩子心目中的地位,全凭他们自己对家庭成员之间关系的观察与揣摩,他爹可以应付、打击、嘲笑我,他自然也可以。

而我才38岁,我离退休还有那么些年……

那一天临近下午6点,我突然在格子间内鬼嚎一声:“我需要新鲜的空气!”

结果隔壁桌的周元美马上把椅子滑过来,搞地下交易似问我:“怎么了姐妹儿,要买出墙套餐吗?”

我被气笑了,瞪着她。

这个人一向鬼主意最多,不知道她预备如何揶揄我。

果然,她接着往下说:“我们这里有‘浅尝辄止’美好套餐,‘自找难堪’死心套餐,‘短暂离席’改善套餐,还有‘深入交流’出轨套餐,你想要哪一种?”

我憋着笑:“分别具体是什么呢?”

“具体?‘浅尝辄止’就是带你去活动活动,多跟除了老公之外的适龄异性交流几句,兴许有合你胃口的,但仅限于活动的那几天交流一下,不要留彼此的联系方式就是最大的念想,可谓美好;‘自找难堪’型就是舍身去钓自己当年追不上的,一来二去,你会发觉对方不仅龌龊,而且还想免费玩你,称为死心;‘短暂离席’就很妙了,姐们也知道有女士红灯区对不对?短暂地醉生梦死一番,一掷千金为上等享受,等你醒了之后,内疚感及对钱财的心疼感会持续在体内灼烧,让你收心回归家庭生活,当然也有可能爱上牛郎,又开始新一轮的攒钱重聚,不过一般来说内疚感反而会使你有所收敛,故曰改善你们的夫妻关系;最后一种嘛,我平时是不给别的姐妹提供的,但是对你是个例外——”

我已经听得昏昏欲睡,没想到她还有新的包袱,只好等她说完。

而周元美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说:“你还记得我那个表哥不?”

我的困意一下退了大半。

谁不知道周元美的表哥,连我左手边的小同事徐佳也会晓得罗间成是谁。

徐佳的原话是:“哇靠,走在最后面那个快一米九的九头美男是谁啊,也是立胜创投的人吗?”

周元美马上一抬头,只瞅了一眼,就喊了一句:“罗间成!”

队伍最后面的那根电线杆真的回头了,连我们那个女老板也闻声瞅了周元美一眼,那笑容带着一半谴责及一半羞涩,这就是帅哥的魅力。

周美元老不客气地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还搞得像个跟班一样,你们大老板啊?”她朝队伍前面呶呶嘴。他的大老板正与我们的大老板相谈甚欢,假意的那种,可以看得出他已经急于结束行程了。

罗间成就是那时候走过来,很温和地笑着地拍了周美元一巴掌:“我一直在找你工位呢,谁知道你呆在最角儿里。”

他的眼睛朝我这边一扫,已经使我有点紧绷的感觉,还好只是一瞬间,他便被老板叫唤走了,临走时他跟周元美打个电话的手势。

我们的不矜持的小同事们,马上把周元美围了个严实,七嘴八舌地打听来者何人,是否她的秘密情人。像我们这种徐娘半老又有个一官半职的女人呢,不便加入,则假意打字,竖起了耳朵听。

周元美说:“情人你的头哇,那是我表哥,才刚从欧洲回来的,可欠揍了。”

又有人问:“结婚了没?离婚了吗?”

连问两种可能性,可见接受范围宽泛。

“离婚了!”

众人正小声喝彩,周元美又说:“不过带着两个娃。”

人群马上又散去了,我在这边哧哧地笑。

此刻我瞪着周元美,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你表哥咋了?”

“我表哥那天问我你是不是叫汤玉婷呢,他说是你校友,当年他上铺暗恋了你好多年,还托他帮过不少忙。我说你是良家妇女,让他别打你主意了。”

我看着周元美。同时在脑海中搜索有可能的他的上铺人士。

搜索不到。算了,我对自己说: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与罗间成是大学本科时期的校友,而他于近20年后,还是一眼认出了我。

我几乎忘记自己大学时期在一群理工男之间曾经是很吃香的,甚至被评为系花。

可惜在我一向神经大条,大大咧咧,不懂得持靓行凶。我一直喜欢那种用我爹的话来说,十棍子闷不出一个屁来的男人,所以最后跟了一个不起眼的师哥,磕磕碰碰这么些年,早已不在当届的风云榜上。

周元美还在捧着脸说:“但是我这些天也想了,反正男男女女,大家都没什么自制力,该烧的火不是与你烧就是与他烧,你如果愿意和我表哥发展一下,吃亏的人也不是他,那我何乐而不为呢?”

“这就是你所说的出轨套餐?”

周元美十分用力地点点头:“你要不要我表哥的联系方式?”

我内心根本没有出现天人交战,一个联系方式又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对不对,我说:“要啊!”

我就是这样与罗间成开始联系的。

我不知道其它的地下情是否要经历眉来眼去、相互试探、故作矜持……等等之后才滚成一团,反正我与罗间成的开端与发展都纯洁得很,先从学校回忆起,接着聊他的室友兄弟,话题最后转到我的身上来,聊彼此这些年的职场及情感生活——都表示是一塌糊涂,否则怎么会跟一个陌生异性大半夜的在这里闲扯。

罗间成讲话是很慢的,但你不会觉得他在忙或敷衍你,而是会觉得他在深思熟虑,这点特别可爱。

例如我说自己在家中得不到太多温暖,像一个透明的工具人存在。他隔了很久才回我话:但我一直觉得你们是很幸运的了,至少相安无事,不像我和我的前妻,动不动鸡飞狗跳。

他还说:李浩是个认真的人,不太懂得变通,但这是他当初所能吸引你的优点对不对。

你说他绿茶吧,他并不说“我觉得他一下第一幸运了,就是不知足”,但你说他毫无心机吧,他说“一直觉得”又能一口叫上来我丈夫的名字,还对他的个性了若指掌,这个人句句都在暗示你:我暗恋你很久了,差不多有20年这么久。

吓,我离自己的青春,竟然已经20年了吗,我照照镜子。

李浩在我背后打一个哈欠:“怎么回事,你最近往回买的瓶瓶罐罐明显比以前更多了,脸也和以前不一样,搞什么鬼?”

难得还有人能注意到老婆的变化,大部分男人,待老婆出轨3年之后听说此事也是大眼一瞪:“就她?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谁会要她呀!”

我从镜子里白他一眼:“哪里不一样了?”

“说不清,以前你追求的是自然美,最近突然妖里妖气起来,身上香气也重了,你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我贴上眼膜,搓着护手霜:“我能有什么情况?”

然后我贴上唇膜,往他边上一躺,表示拒绝交流。

唇膜可真是伟大发明,每个男人都应该囤上一些,不想与妻子交流时就亲手为她敷上一贴。

我特意把手机背过来放到枕头下面才去熄灯,李浩同学怀疑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不止,我假装没有看到。

第二天罗间成便约我出来吃饭,理由是路过我的办公室,想起楼下有家日料店特别好吃。

我原本尚未做好准备与之见面——聊天这么些天,总觉得鬼鬼祟祟,但不越界就好。什么叫越界?不聊露骨话题便不算越界。

但这人约我的方式偏偏那么自然坦荡——他不约晚饭而是午饭,好像只是路过这里,顺便与我来个老友叙旧,还可以聊两句公事。

我若这样拒绝,就显得不够大方。

我只得答好。

到了中午,大批人流涌入电梯中,大家都是去3层餐厅就餐,只有我,挤到按键面板前去,按了个“1”。

徐佳隔着人群,提高了嗓门问我:“你不去餐厅吃饭了?你要去一楼啊?”

我假笑着冲她点头,身后是周元美莫名其妙的憋笑声。

电梯越是下行,我的一颗心便越紧张。

出息了汤玉婷,我跟自己说,第一次外遇对象就是九头美男。

我又安慰自己:外遇个屁,老校友聊个天而已,吃个午饭而已,谁要搅合一片单身带俩娃的男人的浑水啊?

还有一个声音说的是:是不是外遇你自己知道哦,那些外遇出轨的,哪个不是这样开始?

一番天人交战之中,电梯中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而我实在有点心虚后悔,后悔不该下这趟楼——如果电梯打开他就在附近等我怎么办,我又无法当着这人的面重新上楼,多么尴尬。

我想起儿子那成日无所事事,强装高智商不需复习功课能十拿九稳考入前100的样子,实则挑灯夜战,被我好几次起夜看到他卧室透出的灯光。

又想起李浩这个人,虽然老浪漫总是不记得,又喜欢以打击嘲笑我为乐,但逢年过节转账买包倒算是勤快的,我在微博上转发一个什么东西,他看见了,便横着眼睛来问我:“9张图?你想要的是哪个?”

汤玉婷呐汤玉婷,你是否有些执著于他们的温存,忽视了他们也有他们的可爱之处呢?

也可能我胆小如鼠,只不过最终无胆量踏破舒适区,把别的情感放在温室中培养一番。

鬼使神差地,当电梯到达1楼时,我的手就抖起来,然后我一抬指头,又按了一个“28”,想要悄无声息地回到办公室。

我打算拿出手机来给罗间成发一条微信,告诉他我突然不太舒服,想休息一下。一次他不明白也没关系,两次找理由推却该够了吧,他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

但电梯在一楼打开,我几乎没被吓破胆子——只见李浩跟李逵似,正怒目圆瞪,一把把我抓过来:“给你发微信你不回,打你电话也打不通,你还吃不吃风上了?”

我一看手机:一分钟前有一个未接消息。

我很茫然地:“电梯里没信号啊,哪有你这样突然间约人的?一分钟没回复就炸成这样?”

这人根本不管我在说什么,直接把我往外拐带,直至上了车,才一脚油门,吐出一句:“我找自己老婆吃饭还要提前申请?什么规矩?”

我抽空把那条拒绝罗间成的微信发出去了,同时祈祷他没有看到我被李浩拽出电梯的一幕。

“你怎么突然想着找我吃风上?”

“什么突然?前天我和你说的时候你是不是睡着了,我说了我今天要来这边办事啊,要不然一块吃风上,你说好!”

他皱着眉毛,目视前方,不像在撒谎。

我打心底里原谅这个人了,原来不止是他对我,我也常常忽视他的话。

那天吃罢好吃的之后我元气大恢复,再没有追究他日常的种种忽视。

日子总归不就是这么长,眼前的人没有九头身,但他有一个我亲生的娃,而且又比九头身更好规划着利用中午时间带我吃一顿好的。

女人真是简单,一顿好吃的就可以摆平久久,我们就此回归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而他也从来没有问过我那天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我都不晓得他竟然还有加菲的那份睿智。

懂得宽容的人看似糊涂,实则是大智慧者。生活给予那种人以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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