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春天,父亲的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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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村雪
2019年的最后一天,父亲终于将家里那令人头疼的几千斤苹果包装完成,出售给了果商。
2020年的第一天,这些包装好的苹果被果商的大货车拉走,苹果装上车后,父亲从果商手里得到了不足四千元的现金。
这就是他一整年从五亩左右的苹果园里获得收入。虽然这一年他并不是把全副精力投入在苹果上,但苹果永远是他的心头大事,这个买卖,一直记挂在他心里最为敏感的地方。
父亲很是高兴。虽然这些苹果一斤只卖了八毛多钱,虽然总收入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但他知道,到了如今,到了2019年这个当口,苹果能卖出去已经算成功了。
这是时代浪潮的必然,作为一个成年人,父亲已经释然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陕西关中这一带的农村人开始了种苹果的风潮,父亲也成为这股大潮中的一分子。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开始在一片不大的果园地里劳作,随着时间的推移,家里苹果园不断地扩大,到后来,我家地里已经全部种上了苹果。到如今,我已经三十过半,为人夫为人父,家里那一片果园还在,而父亲也还在守着那一片园子。
我深切地记得,1994年前后,那年家里的果园第一次丰收,是真正意义上的卖钱,卖了三千多元。当果商把那一沓钞票递给父亲离开之后,我看到父亲和母亲又惊又喜神情在脸上不断闪动,他们之前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现金。父亲把钱拿在手里,不断地掂量着,口里喃喃道,咋这么多钱呢?!他们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然后过了会儿,父亲对母亲说,赶紧存到大队会记那里去吧。
那是父亲第一次尝到通过辛勤、诚实的劳作,换得了最为直接而实在的报酬。从那以后,他便将全部的精力和汗水都投入到苹果园里去了。
果树地不像原来种小麦种玉米这些粮食作物有很明显的农忙农闲,苹果园一年四季里都有相应的活计,只有极忙和不那么忙的区别。每年打春,父亲会和几个人在门前支起一口大锅,熬制一种叫石硫合剂农药。父亲把硫磺、石灰等放进去,加水大火熬至,黄绿色的汁液翻滚着,硫磺刺鼻的气味溢满了村子的各个角落。在那个年代,喷药的用具还是那种背在背上的绿色小桶一样的装置。父亲换上那件破旧的军衣,把满满一桶药水背起来,每次总有药水漏洒出来,还没开始喷药,他背上就湿了,但他从来顾不上这些,总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他考虑。他背着药桶,一手摇着手把,另一手把药水喷在光秃秃的树枝上。
待到果树发芽,苹果花开的时候,父亲会走到地头,把目光望远,根据花儿的繁密程度估计着果子的繁盛程度。但无论花量多少,都是要进行打理的。在每一簇里,只留下一朵或者两朵。再过一段时间,花儿凋谢,底座上就会见到苹果的幼果。接下来就要疏果,一般会持续一个多月。父亲会搬来果梯,他要上高沿低,还要在果树周围钻进钻出,这一切都是为了把花儿果儿疏到位,不要留下死角。
蔬果完毕后,就是套袋。点一支细细的红香,用膜袋把小果套在里面,然后在封口处用点燃的香轻点一下,膜袋的开口处便黏在一起,算是密封好了。这时候,基本就到夏天了,每月一次的喷药,是雷打不动的。除此之外,还要上化肥,浇地、锄地、除草等等。
土地上永远生发着新鲜的内容,这内容里有父亲要想的,也有他不想要的。他总要把他想要的最大化,而那些不想要的,他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让它们变少,或者不再出现。
对父亲来说,真正的秋天是每年的国庆之后。十月中旬,秋意最浓的时候,苹果香味溢满了田间,也溢满了村庄。父亲凭着双手,会将苹果一个个地从果树上摘下来,然后通过担笼、机动三轮车等工具拉回家里,再一个个地放入家里已经布置好的一块地方。在那个地方,苹果要一直等到被果商拉走。
每年最后一车苹果在拉回家前,父亲总会在果园里转几圈。他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不知道的人以为他在检查是否有遗漏的苹果,但我觉得他是在感慨。他在想:果树们这一年来一直在出力呢,现在卸下了负担,终于可以歇息歇息了。
但父亲却歇不了。
苹果到家后,他要规整、要把好的和不太好的归置到相应的位置上去。他要将那些有坏的倾向的果子挑选出来,不让它们成为害群之马。苹果放置好后,他就专心等待果商了。而苹果的销售总是在个人努力之外。一年和一年的情况不一样,有时候果商很快就来了,而有时候,果商就好像迷路了一般,他们一直找不到这个淹没在大地上的小村庄。
冬季来临,父亲就会来到只留枝干的果园里给果树剪枝,让来年的果树获得更好的长势,咔嚓咔嚓的声音,成为了冬天果园里停不下来的协奏曲。冬灌也是一大任务,这是为了让土地保持水分,让果树在来年继续发力的必要。大水漫灌之后,要用铁锹把偌大的一片地翻起来,不然土地就板结了,造成损失。这个沉重的活计,只能由父亲一个人来承担。
父亲的四季就这样在田间一年年的轮回。果园的四季就是他的四季。父亲长久以来的生活就是照看好果园的每一季。

说实话,父亲的苹果种的并不好。
我家苹果的质量在村里一直算是一般水准。在出售价格上,每年也是中等偏下的。
家里那片园子,果树种的密密麻麻,连人行道的空间,父亲好像也不愿多留。每年采摘果子,横七竖八的树枝就像一只只阻拦你的手一样,从你的脸上身上刮过去,让人在里面的活动显得极为狼狈。而且每年的疏花疏果,父亲虽说很是勤快,花了很大功夫,但他却总是下不去手。他那会儿觉得好像每一朵花都已经长成了一个苹果,都能换来钱,所以他就留的多留的繁。等到收获之时,果子长得不够大不够好,父亲就很生气。记得好几年的秋天,我随他去地里摘苹果。父亲摘一个苹果拿在手里一看,嘴里就骂一句,骂的好像苹果都能听懂似的。他脸色发黑,嘴角抽搐,显得很是愤怒,他觉得苹果欺骗了他的感情。我在一旁,就思量着这完完全全是他自己的劳动所创造的结果啊。他却这般的不清不楚,让人觉得不可理喻。
如果父亲是一个学生,那么他的成绩算很一般了,但是他的用功程度,却是值得借鉴参考的。
他非常勤奋,体力也好。我上学的时候,那时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然后先去地里干一个早上的活,母亲在家做饭。饭做好了,我就去叫父亲吃饭。我对着一片园子喊父亲,父亲远远地回应我说听到了,我就先回家了。但每次我到家后,我们还是要再等一段时间,他才会回来吃饭。有时候,他让我们等得很不耐烦,母亲就说他,有时候说的多了,父亲也就来火了,他说道——那还有活没干完么,你们可以先吃么,谁让你们等我的?!有时候我们是先吃早饭再去果园,父亲总担心吃晚了,怕落在别人了后面,总是催母亲做饭快一点,催我们吃快一点。
父亲的生活与苹果几乎没有分开过。早些年的冬天,人们的苹果几乎都卖给果商了。果商需要把包装好的苹果一箱箱地从果农家里装上大货车里,这是一个纯体力活。那时的冬天可是冷,冻脸冻耳朵,父亲和几个人形成一个团队,寒风中,他们跟随着大东风车,去各个村子装苹果,一天换取二三十块钱,每天几乎都在凌晨十二点左右回来,而那时候,我和妹妹早已经睡着了。母亲会给他开门,到第二天早上,我们醒来的时候,就会看到父亲坐在锅灶前烧火。

从五年前开始吧,我们这里的苹果市场行情开始冷落。特别是互联网销售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销售渠道之后,果商们在村庄的收购变得举步维艰。但个体的销售都是基于熟人关系,体量十分有限,这样的一波操作下来,不但伤害了果商的积极性,更是对整个销售环境造成了一种伤害。
二十多年的务养,销售,只可惜我们这里的苹果没有真正的大爆发过,二千年那段黄金时期,也只能说是风口吧。现今,无论从苹果的质量上还是品牌美誉度上,关中一带的苹果已经完全落后了。父亲到了六十岁的年纪,苹果这个让他劳作了一辈子的对象却要渐渐和他说再见了。来村里收购果子的果商变得越来越少,他们小心翼翼,而且十分挑剔,苹果的价格再也上不去了。
2018年,一场霜冻,让家乡的苹果几乎全盘覆没。父亲别无选择,踏上了真正的打工生涯。这一年,他刚好六十岁。这个尴尬的年龄,让他在城市想要立足下来变得异常艰难。通过别人介绍,他到过好些地方,但对方都以年龄太大拒绝了他。后来经过多次的推荐后,有一个地方说可以,但他过去干了两天,老板来了,看了他的身份证就不让他干了,他白干了两天。
后来总算找到了活计,那是大夏天,在秦岭脚下的一所大学住宿楼里搞卫生工作,他在那里干了三个多月。三个月后,果园里那些所剩无几的苹果成熟了,干活的果农们都按捺不住回家的渴望和收获苹果的渴望,但几乎不能请两天以上的假,所以很多人便选择径直回家,父亲也回去了。
但迎接他们的是那根本就没有希望的收成。2018年我家只收了两千多斤苹果,而且质量很很差,果子个头都很小,色相更谈不上。但这些人还是不甘心,苹果依然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是他们认定的每年最终所获几何的所在。
2019年,父亲在春天搭理完果园之后,活计少下来之时,他又来到城里,托人在一个小区找了一份清理垃圾的活计。他蜗居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但里面布置的挺齐整,他很满意,但就是做饭得自己来,他不愿意在外面吃饭,嘴上说的是嫌远,其实是怕花钱。他在这里干了半年后,就又回家了, 成熟的苹果再一次呼唤着他。
他整天说自己已经放下了苹果,说那个东西不值钱了,自己再也不管了。但是每当到了那个时间点,到了苹果需要的时候,他是铁定要回去的,他攒假,一次性回去个三四天,给果园喷药、除草等。等到苹果园需要长时间的劳作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放弃在城里的劳作,返回到那片土地上,把之前的做过多少遍的活计再来一遍。
父亲已不复当年的勇猛了,时间正以不可漠视的速度在夺取着他的力量和神采。那是多少个春天,他把铁锹靠在肩上,往两手吐了一口唾沫,搓一搓,就开始了一年的劳作。那又是多少个秋天,他把一车车的苹果从园子里拉回家,在各种等待与焦急中度过一年里剩下的日子。苹果价格降了,他担心,价格升了,他又觉得再等等,心却一直在焦虑着。只有等到哪天把苹果订购出去了,果商把钱交到他手上了,他才真正地能放下一颗心。
2019年苹果摘回家后,父亲觉得这年的苹果质量还不错,他就说不着急卖。这一年,从全国各地传来的消息都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水果市场是严峻的,人们的消费能力在大丰收的大背景下显得赢弱无力。父亲一直守在家里,他后来才真正了解到残酷的现实。这个冬天我回老家,父亲对我说:等今年苹果卖了,我就把那些树都挖了,卖不上价,现在还没有客商了…我后面都种上麦子。麦子多省心,种上就不管了…唉,苹果彻底不行了嗨。
我感慨于父亲的感慨。
但我相信,在下一个春天,父亲还是会再次昂起头来,把目光望向那一片田地,不管它上面长得是什么,是还在继续的苹果,还是已经换成了的麦田。父亲都会再次充满力量,他还会在手心吐上一口唾沫,开始那永不消停的劳作。
我总觉得,在父亲的眼里,有多少个春天,就有多少个希望,这希望永不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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