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作为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长期合作的副导演,Sompot Chidgasornpongse(萨波 · 齐嘉索潘)与阿彼察邦有着相同的经历,同样在泰国获得建筑专业学士学位后前往美国进修影像专业。他的短片作品曾入围鹿特丹、瑞士真实、Viennale、Indielisboa等影展,2016年他完成首部纪录长片《铁道沉睡者》Railways Sleepers(一译 《铁道捡风景》),这部作品可以说是他在长达8年的时间里搭乘了泰国几乎每一条大大小小的铁路后所纪录下的一番梦境呓语,泰国的历史风貌和社会现状得以管中一窥。该作在釜山全球首映、柏林欧洲首映后,陆续获得True/False、 Sheffield Doc/Fest、 Melbourne、 RIDM 和 TIDF 等奖项。
2019年10月,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在《记忆》片场
为Sompot Chidgasornpongse和蒂尔达·斯温顿拍的照片
在与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合作拍摄包括《热带疾病》(2004)、《恋爱症候群》(2006)、《幻梦墓园》(2015) ,以及最近的《记忆》等多部电影之后,他也在今年推出了自己的剧情长片项目《九庙上天堂》9 Temples to Heaven,这部作品以泰国的一个民间传统为故事蓝本——在一天内到九间寺庙参拜,就能求得长寿和好运。这部由阿彼察邦担任监制的作品入围了第十八届香港亚洲电影投资会(HAF)电影计划。
《九庙上天堂》9 Temples to Heaven简介:一个九口之家带着他们的祖母一天之内去了九座寺庙,希望能延长她的寿命,但是他们的旅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Sompot Chidgasornpongse的《铁道沉睡者》曾在过去几年在国内有过几次如「微笑与将军——不只是一些来自泰国的近期独立电影」、「新亚洲影志影人会:中泰影像之旅」等活动的展映,目前该作正在台湾「第五届当代叙事影展——诗的镜像」中展映。「导筒」借此机会带来影评人黄令华对导演Sompot Chidgasornpongse的采访。
《铁道沉睡者》Railways Sleepers预告片
——专访泰国新锐导演Sompot Chidgasornpongse本文由《放映週報》funscreenfans与作者黄令华共同授权转载泰国中学生在升旗典礼举起三指,响应民主抗争,越来越多人走上街头,围坐民主纪念碑。高举的三指代表着人民对政府的三点诉求:解散国会、起草属于人民的新宪法与停止打压政治异议人士。绰号Boat的Sompot Chidgasornpongse 8月16日在脸书上写下一则贴文:「与人民一起为我们的民主抗争!」他贴上几张运动现场的照片,有天光、有高举三指的民众、有飞扬的彩虹旗,也有手机手电筒点缀出的落地星海。Sompot Chidgasornpongse导演在午后的线上视讯访谈中,他告诉我,这些贴文他无法让父母看到,他得锁权限。他说,尝试了好多次跨世代对话,但最后他放弃了。无论如何,看到这些年轻人走上街头,他还是非常非常动容。与自己在政治立场上意见相左的父母,曾在他的童年为他建造童话世界。每个周末,Boat的父母都会带着他到电影院,一部部地看。对他来说,最吸引人的就是迪士尼系列的动画,他曾就著录影卡带反复地看,四、五十次地播。他说,他甚至会停在其中几格画面,重播再重播,然后拿起画笔依样地勾勒。他不是一个习于在自然里蹦跳的人,总是窝在家里画画、看书,电影对他一直都不是陌生的事。「我一直不是一个擅长文字的人,影像对我来说是更直觉的事情。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是会随手拿起笔画点东西,虽然我曾经梦想成为动画师,没有真正成为动画师(笑),但这些图片都活在我的随手笔记里。」Boat笑着对我这么说。这是认识Boat感受到他最多的一面,总是暖暖地笑,直直回看你的双眼听完你说的每句话,再缓缓地回应。你会惊异于他的情绪起伏不大,才想起他一直是国际知名导演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身边的得力助手,担任导演助理一职,也协助他规划、执行在世界各地的当代艺术展览。Boat从朱拉隆功大学建筑学院毕业之后,便进入阿彼察邦的拍摄剧组,工作四年后,他申请加州艺术学院(CalArts)攻读电影(Film/Video),美国三年半的生活并没有将他留下,他毅然决然地回到泰国,继续与阿彼察邦团队共同创作的生活。2018年,泰国阿彼察邦新家及新工作室旁,Sompot Chidgasornpongse(左一)「最初,我并不是科班出身的。关于怎么拍电影,甚至什么是艺术电影我都不太知道。虽然阿彼察邦曾告诉过我几个实验电影导演的名字,我也有写了下来,但从没有找到过他们的电影,不知道实验电影是怎么回事。」聊起他的第一个创作短片《飞越边界之外》,他马上笑了出来,说这个故事其实命运多舛。大学时期爸爸买了一台DV给他作为拍摄戏剧排练的笔记工具,一次阿彼察邦剧组里的道具师朋友回老家,拿着DV四处乱拍,希望Boat能帮他剪成一支短片。翻览素材的过程中,Boat看到了这场有趣的祈雨仪式,人们抬头往天空深处望,促使他决定要用另一部分的素材再做一支短片,作为与朋友的劳务交换,这是他的剪辑处女秀。《飞越边界之外》To infinity And Beyond (2004)剧照后来这两部短片都入围了鹿特丹影展,有了国际放映的机会。提到入围经验,Boat 说「那是因为我的朋友有很好的眼睛。」回看Boat过往的创作轨迹,总能感受到纯粹且直接、亟欲说出故事的单纯欲望。因为纪念性活动而受邀制作的两部短片《曼谷魔幻时刻》与《当海浪平息之后》,也都是在四海好友的协助之下,大家一人扛一机,抢着傍晚六点,各地泰国人民原地立正向国歌致敬的40秒画面,又或是到南亚海啸余续残存的普吉岛拍摄,大家搜罗观光客的访语、船上乘客凝重的神情,尽管创作经费不多,朋友们总是在身边两肋插刀。《曼谷魔幻时刻》Bangkok in the Evening (2005)剧照在《曼谷魔幻时刻》里,民众为了国歌原地站定,日复一日,Boat便决定拿掉关键的国歌歌曲,换上另一首听起来永无止尽地重复的歌,铺满整部短片,制造出人们或沉浸在其中的错觉。在《当海浪平息之后》里,拍摄完当地观光客的访谈之后,Boat更意识到话语的内容本身已经不再重要,更重要的是在阴雨绵绵的观光胜地,当地居民与观光客不约而同的不沿街派对,而是在肃穆的氛围里抚慰灾难后的创伤,缅怀逝者。Boat说,「每次看着那些拍摄回来的画面,我都在想我该怎么把当时候自己的感觉传达出来。或许我的目的不在告诉大家灾难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更是想把整个灰蒙蒙、静而无语的感受再现。所以我才决定拿掉说话的内容,让一个人物漫游,耳边就如同我当时感受到的,满满满满的海浪声。」《当海浪平息之后》Andaman (2005)剧照说到当时,要到曼谷念书,每日自隔壁省份进入曼谷市中心的车程单程便要两小时,届时还没有高架捷运或地铁,只能搭着开窗通风的公车,挤在窄仄的走道站着。回忆起旅行与移动这件事情,那每日四小时的通勤时间烙印进身体记忆里。「有时候我也不听音乐、不看书了。就只是看着车里的人们,细细观察他们,什么也不想。曼谷的交通让你变得很有耐心,耐心地渡过这段漫长的时间。」Boat说。《铁道捡风景》(《铁道沉睡者》Railways Sleepers)记录了泰国铁路八年的窗景与人声片段,自2008到2016,Boat与搭车的人们一同挤在橄榄绿的胶皮坐垫,骈肩擦踵,架稳脚架好像镜头只是他眼睛的延伸,捕捉旅途间的微光。《铁道沉睡者》Railways Sleepers(2016)拍片的八年间,Boat开始接触到更多泰国历史,他忿忿地提到「泰国历史课本只教你部分的东西,太多重要的不能说,在泰国你并没有言论自由,学校的老师甚至开始自我审查。知道越多泰国的历史,我越了解到为什么我们已经发展到该有高速铁路的时代,我们的火车却还是这个模样,为什么泰国到今天仍是这个模样。」在纪录片中,他并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虚实交错,有时窗外掠过的浮影与小贩叫卖的声音仿佛来自远处。在重重写实影像交叠的叙事里,他设计了一个人物,娓娓说出一本日记的内容。他直觉这内容该要放入,让泰国火车的身世承载泰国历史的负累,隐隐回应政治现况。
Sompot Chidgasornpongse正在拍摄《铁道沉睡者》
「有时候我想拍很个人的东西。当时阿彼察邦的电影《恋爱症候群》在泰国遭到审查,我人还在加州。这部电影我参与了第二助导的工作,听到他被审查而且审查掉的内容还这么荒谬,我非常生气。」Boat不愠不火,「当时我在CalArts修了一堂课叫做〈政治与电影〉,我便决定要拍一部短片回应这次审查事件,以及随之而来的解放泰国电影运动。」《百年故疾》没有激昂的口号,也没有说教式的讨伐,Boat让自己现身,平缓地说,再用陈述事实的文字内容反讽泰国政府审查的手段。「我没有不谈政治,只是会希望这些内容不被我的父母看到。从我进入建筑学院到开始拍电影,或许他们已经接受了。」Boat肃起笑容,回答我,「我们被教导着要尊敬长者,甚至要以身体向他们表示敬意,警告我们若不这么做,就是没有积功德(merit),会带来不好的业。但事实不是这样,逻辑上也不是。对我们这代来说,这已经是深入骨髓、令人担怕的感觉,但对年轻人来说,现在得以接触到更多资讯,更知道不是只有盲目的尊敬,而是要彼此尊重。」总是自嘲不谙文字的Boat告诉我,他开始写他的首部剧情长片剧本了。「这是关于我小时候的记忆,在泰国的佛教信仰里,走访九个庙宇是积功德、求善报的重要仪式。我的剧本更关于一个家庭,在这个急忙的过程中发生的故事。」有些生活里的故事,无法像《飞越边界之外》在人们的神情里看见活在他们眼中的神话,无法像《曼谷魔幻时刻》化每日重复为了巩固政治集权的肃立成一首摇篮曲,无法像《铁道捡风景》遥指历史的过往在铁轨上摆荡前进。那紧挨着自己的跨世代课题,没有办法用镜头凝视如《当海浪平息之后》悲剧后的面容,没有办法站在镜头前替自己的愤怒发声。于是Boat决定写写看长片剧本,说一个家庭故事,像极了他那随机获得的绰号Boat,载着他开始新的旅途。Sompot Chidgasornpongse正在拍摄中本文由《放映週報》funscreenfans与原文作者黄令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