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经典：川美 盛宴（组诗）
文学编辑部
盛 宴（组诗 ）
倒叙
看见你，看见你的手杖，手
树根上的老树结，莫名的朽味
看见夕阳和你坐的石头
流水在脚边缠绕，一世的渊薮
看见你走过来，年轻的狮子
胸肌中聚集躁动的风暴
你从容抬头，眼里有火，燃烧
也有水，诠释征服者的冷静
看见你奔跑在荒原上，在一群
野羚羊中间，突然收住脚步
为水边一朵兰花迷惑
你劫走她的芳香，并一千次回头
看见你，一个多么纯粹的孩子
玩着松鼠们热衷的游戏
把干胡桃收集起来，埋进土里
耳朵贴近，倾听，泥土里交谈的声音
分享
每一个日子——如果是一只
金黄的柠檬——用秒
将它切成薄片——世界
如果是一只硕大的杯子——空气是
水——这一日的酸与甜
就这样，我们把它分享过了
每一片云朵——如果是一个
福音——用最细的筛子
将它筛成雨雾——众生
如果是大地上的花朵——朝圣的
脸——这神祗恩赐的甘露
就这样，我们把它分享过了
也分享鸟鸣，声音的花瓣
分享溪水，醒来的蟒蛇
分享噪声，咄咄逼人的美人
分享瓜果，阳光的指纹——泥土的
雕塑——这一切的美
就这样，我们把它分享过了
也分享尘埃——尘世间的
琐屑，没完没了的苦役
分享眼泪——情感的暗河
——古老的记忆之泉
分享爱情和床铺——灵魂的显影
——肉体在肉体中创造的花园
如此，在分享中存在
用分享给自身和万物命名
每一个梦境——如果是一次
进入彼岸的彩排——用请柬和美酒
虚构浮华的盛宴。就这样
我们将把死亡——最后分享
盛宴
从春——到秋——
从多汁的草叶到花朵、果实
自然以主人的身份摆开盛宴
邀请人及万物分享美味
牛与羊，飞鸟与昆虫……
云集而来，分散开去
自然喜欢看着客人开怀畅饮
喜欢他们谈天说地，唱多情的歌
阳光往蝴蝶的杯里加了太多蜜
她专情酣饮，只为满足地离去
离去，且留下舞之幻像
一切在自然中享受过的生命
都有理由沉睡。杯盘狼藉后
——唯独人，心有不甘
容器
每个生命体都是一只有形的容器
作为上帝储存饮品的瓦罐
一只猫与一只猫头鹰，无异
配方在他手里，账簿也在他手里
我们被偶然充满，注明保质期
一只山羊与一只绵羊，无异
你怀抱婴儿，也似怀抱一只容器
除了为他灌进奶水，能做什么呢
吃奶的婴儿与奶瓶，无异
来吧，爱人，请将嘴唇贴紧
杯口贴紧杯口，瓶嘴对准瓶嘴
——调制爱情跟调制鸡尾酒无异
不要问，谁或什么是那光荣的佳酿
被神明一小口、一小口啜饮
你能看见的，是到处丢弃的坛子
雌器
起初，是一只小小的水晶杯
全部品质在于纯洁与完满
神，适时注入清水，星星安静地洗脸
起初，有好奇的小羊凑近
认出里面的青草和野芹
它吃不到，吸吸鼻子，像个小男孩
起初，黎明不断向里面滴入白昼之光
而夜晚一再增加其神秘
一株苹果树朝它伸出苦甜的嫩枝
它既古老又新鲜，像翕水的河蚌
对无缘的云云众生，什么也不是
对缘定三生之人，是一世的悲喜
是宝贝，被一双手虔敬地捧起来
是蜜罐，供养他灵魂的蜂鸟
是谜面，包裹猜不透的谜底
直到那人厌弃了苍老而厌弃了生
他诅咒曾经契合的榫头和卯眼
诅咒那一小块量来量去的疆土
那养过一群金鱼的鱼缸
那倒扣在沙滩上的半个牡蛎
那海潮一样吞噬他的巨大孤独
中年
夜晚，当睡眠推开书房的门
殷勤催我回到床上
我固执得一动不动
喝浓茶，读诗歌，一首接一首
像永远吃不厌的零食
这样撑持，为的是给自己守夜
为能睁着眼睛看住我的所有
——是的，我已损失惨重
不能在梦里丢得更多了
可是，当那怪物突然出现
我被点了穴，全然动弹不得
眼睁睁听它摆布，像摆弄一只篮子
它从篮子里拿走苹果，还回土豆
拿走珍珠，还回石子
拿走诗页，还回账单
更有甚者，拿走爱情还回寂寞
拿走健康还回痛恙
拿走脸颊的红晕，还回纸做的花瓣
在天平上称重，绝不缺斤少两
就这样，当它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
我听见古怪的嘲弄的笑声
肖像
我早早选定一张端庄的肖像
我听见她低低地说：“让我来代替你”
那一天，前来送别的人只向她送别
她看上去已不年轻，但不可能更老
也不美丽——美丽是易旧的华袍
而她清高——清高地把尘世抛掉
当过往的春天带走最后一片云烟
她面带笑容，悬停在怪异的房间
安静地看着周遭——周遭人群忙乱
对眼泪，早已无动于衷
也不屑把谁的忧伤眷顾。只等待
启程的时辰，唢呐吹亮通天的大路
那时啊，灵魂将满意地欣赏她的表演
并暗中陪她把仪式走完
从清晨的阴冷，到正午的温暖
梦境
这个梦境与死亡有关，亲爱的
可是，因为梦里有你相伴
我竟爱上这死的意境
爱三月的墓园胜过温软的床榻
一幅画，镶在山梨木画框里
你对着画中的景象惊呼——
“瞧，大地种下多少亩眼睛！”
“多少眼睛在土里发芽！”
更多的，等待播种，就像我们
等待一场喜雨。然后，
像落下的核桃，等待一篇童话
谁替我们盖上浮土，踩实？
摸索着走进洞口
相牵的手，在黑暗中抓得更牢……
独饮
另一些夜晚，你看不见
客厅，空且静
陷在角落的椅子，暗影相拥
搁架上，水仙花开了七朵，如你所愿
七少女跳牵手舞。时间素面如冰
起身，于暗影中点亮灯盏
赶走梦境的狮虎兽
你看不见我眼睑塌陷的样子
双脚笨拙地伸进拖鞋
在房门与房门间走来走去
查看煤气阀门和水龙头
确认窗户也已关好
如你嘱咐的那样，万事妥帖
尔后，坐进更深的暗影想你
想你被我嘲笑过的坏毛病
想你咳嗽的腔调，卷起袖子
抓住酒瓶，用门牙拔掉橡木塞
啊，羞于告诉你——
现在，我有着和你一样的坏毛病
无眠的午夜，想酒
想酒的午夜，无眠
而我似醉非醉的样子，你看不见
而我似梦非梦的日子，你看不见
偶然
死亡是巨大的幽谷
面对它，小小的活着
莫不是更加巨大的偶然
三两雨水、二钱阳光
外加九千吨运气
让一只漂浮的蝴蝶
神奇般地活上来、活下去
沿着时间的流泉
活向四方花朵
在无限苍茫的偶然中
抓住爱的青藤
把小小的活着挥霍
——哦，黄昏的阴影已经倾斜
复活
白天是白的琴键，黑夜是黑的琴键
弹奏吧，伟大的钢琴家
让美妙的音乐融化额角的积雪
融化冰凉的孤独和石头一样的心
弹奏吧，让灵魂从泥土的梦中起身
穿青草罗裙，擦桃花脂粉
或者，扮成一只蝴蝶模样
在踏青者中把前世的恋人找寻
弹奏吧，请以流水的乐音
将他带到山间，僻静的溪水边
我将化身一条小鱼，把他吸引
再以轻柔的眠曲——弹奏吧
令他在溪岸温暖的浅草上安睡
我将用风儿的鹅毛毯把他裹紧
轮回
久远的前世
它活过一匹深棕色的母马
再之前，活过一只棕红色的狐狸
再之前，活过一位穿袈裟的僧侣
再之前，活过一个小麦色的女人
再之前，活过一回小麦
再之前——就不知道了
她的眼睛最多能看见六个层次
现在，它是一棵美得惊人的柞树
像树中的贵妇，穿着奢华的貂裘
为了神的一次宴饮
行走在空旷的领地上
身后跟着苍松，一队忠诚英俊的侍从
彼时
彼时，我已离开此地经年，定居在
一颗小星上，芳邻是另一颗小星
夜夜以闪眼互致问候
彼时，比往昔更思故土。而故土
已无血脉。或干涸，或流入异域
地上的人类皆为故人
彼时，乘流星故地重游
一株古树信守承诺地等在原处
我以雀鸟之名，择枝而栖
彼时，一切灾难均已平息
一些城市从废墟上爬起
一些村庄在青草野花间自然生长
彼时，盛世不复，而处处太平
飞鸟并一切走兽分享自由
太阳下面没有阴影
彼时，人已厌弃创造和占有
食花果，饮流泉，衣彩绘
浪迹山水，唯孤独难却——
彼时，埋葬我的山坡
一座奇异的房子取代坟墓
它有常春藤的墙壁和紫薇的窗户
彼时，盛年的男人和女人
围在火炉边分食土豆
谈论古老的世纪和爱情
诗人简介：
川美，本名于颖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诗集《我的玫瑰庄园》、散文集《梦船》和译著《清新的田野》《鸟与诗人》等。诗歌作品发表于《诗刊》《诗选月刊》等杂志，并多次收入《中国年度诗歌》等选本。2004年参加诗刊社第20届“青春诗会”，获“2011诗探索·中国年度诗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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