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诗是清欢：七言绝句（二）七言绝句中的景与情
在中华诗词文明发展的进程中，绝句可以说是当中源远流长、且生命力又非常旺盛的一种体裁。绝句自民谣始，在唐代发展完善，形成了自己独有的审美风格和格律要求，与当时的文学、音乐都相互影响、相互促进，成为中国文学史上辉煌的篇章。之前介绍五言绝句时，我们说到古人的“登高作赋”、“写景言志”雅意。在这一篇中，我们则以七言绝句为线索，继续为书友介绍诗歌中的景与情。
古画中的美景
浩如烟海的诗歌宝库中，写景的诗词占据了相当可观的篇幅，其中脍炙人口的名句不计其数：“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江南烟雨，漠北风光，四季美景，无不尽涵。
一千种形式，就有一千种风情。不同体裁下的诗词，展现情景当然也各不相同。那么，七绝当中的写景抒情，又有哪些不同寻常的动人之处呢？
我们知道，古代文人热衷于漫游名山大川，凭吊历史遗迹，徜徉山水之间，陶醉于田园风光之中，寻找精神的慰藉和心灵的寄托。一言概之，古人对旅游的热情那是完全不输我们今人的。我们现代人，交通便利，天南地北一抬腿。到了景区，咔咔咔一通拍照，但是真正留下文字记录的，却是少数。而有价值的游记，更是少得可怜。古代人交通不便，他们这一出游，少则几月，多则背井离乡数年。虽然耗时，但是所留下的文化遗产却值得称道。
古人的游记，其妙处在于既可以是真正意义上的大篇幅游记，又可以是短短二十八字诗的言简意深式“游记”。弦外之音，别有一番精彩动人。古代许多的思乡诗、赠别诗、登高诗、山水诗、田园诗、郊游诗、咏怀诗都是古人得见自然风光所得，都与他们眼中所见一景、一物息息相关。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南北朝时期诗人谢灵运将山水视为审美的对象，从中参悟人生哲理，排遣愤懑之情，消解浮躁之气，使心理得到慰藉，精神得到寄托。古人在游历自然山水和人文古迹中，实现了心灵的净化和精神的升华。唐代诗人杜甫年轻的时候，在长安参加科举考试落榜，他没有因此而沉沦颓丧，而是通过游历东鲁，登临泰山体验“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胸怀，激发自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壮志，这次游历使杜甫的意志得到锻炼，视野得到拓展。
古人常常在游历之中进行着艺术和文化的创造。“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山水田园、旖旎风光、壮丽河山激发文人的生活热情和创作灵感，使他们让想象力充分迸发，创造力充分涌流。现在流传下来的许多精彩七绝都是他们观自然风光所得艺术结晶，许多的名胜古迹因文人骚客的题诗题字而声名远扬，反过来这些文化成果也丰富了后人旅游的文化体验。
“山水诗派”鼻祖谢灵运
堪称“古代旅游代言人”的李白，那首著名的七言绝句《望庐山瀑布》，不就是引后来无数文人游客打卡庐山的“游记范本”吗：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除了庐山之外，李白的足迹还遍布到各地：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唐李白《早发白帝城》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唐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唐李白《望天门山》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唐李白《峨眉山月歌》
李白的诗读得太多？让我们调转镜头，看看别的诗人游客：
杜牧秋登寒山，眼前所见，是一幅色彩绚烂、风格明丽的山林秋色图。山路、人家、白云、红叶……这一切无不激发起他的创作灵感，著名的七绝《山行》就此诞生，他笔下的秋，英挺劲爽，毫无萧瑟之意，明媚堪与春光争胜：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霜叶红于二月花
秋夜月光下的洞庭湖，微波不兴，平静秀美，分外怡人。刘禹锡趁着素月遥望，千里洞庭，尽收眼底。心驰神往之际，写下《望洞庭》：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白银盘里一青螺
北宋大文豪苏轼，一生与杭州结缘，他钟爱风光潋滟的西湖，曾留下《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赞颂其秀美风光。其二最向来最为世人称道，被认为贴切地描绘出了西湖的动人之美。其实第一首也不差，两首并读，更有助于品味西湖风光之美：
“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
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
——《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一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二
如今的西湖风光
欣赏美景的同时，总有那么二三情怀涌上心头。因此古人行旅，也不单单是为了观景。文人雅士心中总有他们认为比吃喝玩乐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情怀。写景抒情，写景抒情，写景与抒情往往是相随相伴的。他们望着美景，感叹历史兴衰，忧国忧民；或怀念家乡，惜物是人非；又或悟出哲理，坚定意志……情怀是他们的，惊艳是我们的。
原来短短二十八字，却能囊括这么多的盛景和情怀！
初唐诗人杜审言有一首《渡湘江》，堪为借景抒情之七绝典范。时为唐中宗神龙元年（705年），杜审言被贬到南方极为偏远的峰州。他在流放途中，渡湘江南下时，正值春临大地，花鸟迎人，看到江水滔滔，朝着与他行进相反的方向流去，诗人触景生情，不禁对照自己的遭遇，悲从心来，写下了这首诗：
“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
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这是一首很有艺术特色的诗，而出现在七绝刚刚定型的初唐，尤其难能可贵，也为后来唐代写景抒情的迅猛发展开了个好头。
中唐时，一首精彩绝伦的七绝横空出世。在牛人多如牛毛的大唐，它的作者算不得是最出名的，但这首诗却应当是家喻户晓的。那就是张继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天宝年间，安史之乱爆发。后玄宗仓皇奔蜀。因为当时江南政局比较安定，所以不少文士纷纷逃到今江苏、浙江一带避乱，其中也包括张继。一个秋天的夜晚，张继泊舟苏州城外的枫桥。江南水乡秋夜幽美的景色，让这位怀着旅愁的客子感受到一种别样的诗情，怀着这种特殊的心情，他下笔如有神助，这才有了此篇全然不输李杜的七绝力作。
枫桥夜泊
一生在诗歌上取得卓越成就的张祜曾漫游江南，当他夜宿镇江渡口时，面对长江夜景，内心徒增羁旅愁思，落笔写下七绝《题金陵渡》：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
这首诗清美之至，宁静之至。那两三星火与斜月、夜江明暗相映衬，融成一体，如一幅淡墨山水画。亦如他清净而隐含凄凉之意的心境。
开创了盛唐狂草浪潮的“草圣”张旭，不仅仅是以一手纵横恣肆、龙走蛇行的狂草书惊艳于世，他弄起文墨来，也同样令人惊艳。且看这首《桃花溪》：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这里所描述的桃花溪之幽美，是不是像极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相传，晋时陶渊明作《桃花源记》，正是以这桃花溪为背景的。张旭描写的桃花溪，虽不见得真和陶渊明是同一个地方，但是二人期冀世外桃源、向往自由的心，却是如出一辙的。
谁说“颠张”只有“颠”？颠张也有浪漫的情怀。
桃花溪
浪漫的盛唐，几乎把抒情的七绝写到了一个不能逾越的高峰。及至宋代，随着说理诗出现，宋代文人在借景抒情的同时，也常能借此感悟出一些难得的人生哲理来。最典型的譬如北宋第一大才子苏轼的那首《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不识庐山真面目
再比如一生心系北宋王朝的王安石，在观景的同时，更是少不了感悟人生哲理和坚定必胜决心的。你看他初入官场时所写的《登飞来峰》：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你再看文坛领袖欧阳修的这首《画眉鸟》。情景结合，寓意深远，反映了“老欧”的人生态度：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宋欧阳修《画眉鸟》
画眉鸟
七言绝句中精彩的写景抒情其实还有很多，这里我们就不一一详细介绍了。古往今来，大自然给予文人墨客以诗情，而文人墨客则还予自然更多的文化内涵和底蕴。这很值得我们今人学习和深思。
写景抒情诗是最适合与其它文学形式相结合的一种诗歌题材。历来文人用画笔描绘自然风光之美，得意画作既了，也少不了要在旁边题上一首小诗。或谈论艺术见地，或咏叹画面意境，诗、书、画三者相结合，展现自然风光之美，分外有感染力。就比如元代书画大师王冕的《墨梅》：“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又写了墨梅之美，又彰显了自己的一身正气，借景咏志之意立现。即使不作画，单是将诗中盛景与情怀书于笔下，诗书并茂，亦是对人间盛景的极致歌颂。
王冕《墨梅》图
此外，在诸多写景抒情的七言绝句中，不仅有措辞精彩、意境深远的，亦有通俗易懂、适宜小朋友初学入门的。针对书友的不同层次需求，本心书法择选写景抒情七绝如下，与书友共勉：
一些助书友翰墨之兴的精彩七言绝句：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唐李商隐《花下醉》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
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唐柳中庸《征人怨》
长堤春水绿悠悠，畎入漳河一道流。
莫听声声催去棹，桃溪浅处不胜舟。
——唐王之涣《宴词》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唐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唐刘禹锡《和乐天春词》
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
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宋雷震《村晚》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宋苏轼《东栏梨花》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宋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其一
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宋司马光《客中初夏》
漫漫平沙走白虹，瑶台失手玉杯空。
晴天摇动清江底，晚日浮沉急浪中。
——宋陈师道《十七日观潮》
一些适合孩子学习的七言绝句：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唐贺知章《咏柳》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唐白居易《大林寺桃花》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唐白居易《暮江吟》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唐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其一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宋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宋杨万里《小池》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宋王安石《泊船瓜洲》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元元好问《同儿辈赋未开海棠》
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
春雨断桥人不度，小舟撑出柳阴来。
——宋徐俯《春游湖》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宋翁卷《乡村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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