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 冰:只有风知道
风似乎有点硬,鞭子似的,春晓苑里的树,秋末里老气横秋,被风熏染成一幅画。一夜间急急忙忙“稀”了浓稠的叶子,平日里水润的树干,开始干皱皴裂显出沧桑来,光秃秃的树顶却留下繁星一样的柿红,疑是变换与挽留的融合,游移,或早或晚,摊开满园的黄色。该来的总归在一眨眼之间来了,该发生的似乎都已经发生了。
十年来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我腋下夹一本书,走过大慈恩寺,静坐在大雁塔旁边的花园内。坐定后,不着急看书,双手撑脸,目光做相机,逡巡、扫视花园里的树林、草坪、广场、波峰一般假山上的花,以及佛像四周潺潺涌动的泉水。
园内的一草一叶,一人一物,一景一木,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分毫不差,目光相机停顿在一个地方久了,就能看出季节变化的不一样来。
园里的最忙碌的依旧忙碌。红色长沙绕在脖颈上,贴身的一个色调的绸缎服装,一群热情奔放,魅力四射薄暮中的晨舞者依旧精力旺盛,舞姿妖娆。
立在树梢上的一对鸟夫妻拥靠在一起,从羽毛里抽出脑袋,睁开惺忪的眼睛,从嘈杂中缓过神来。树荫里一阵音响,或低沉的长号,轻快的口琴,清脆的笛音袅袅送进耳朵里。鸟夫妻相互看一眼,“嗖”地箭一样飞向紧邻的花园的草丛中,开始吃它们的早餐。秋日里,鸟们有的是草籽可以选择,油脂的,暖胃的,营养的,饱满的优先考虑,留在枝头的火一样的红柿子,是冬季缺食时的点心,留在下雪的时候。
矮矮的一对夫妻,依旧忙碌。男的干瘦,女的壮硕,一个在园子的那头,一个在园子的这头,女人伸长带爪的钉耙,一伸一拉,林间的银杏叶很快就拢成金黄一堆。男的在远处,一簸箕,一簸箕将秋天的落叶塞进黑色的袋里,醒目的黄在眼前消失,变成肃杀凄冷的冬天的颜色。
日头有点慵懒,半天撕扯着,在疏影里惨淡着不是很耀眼,速速下落的银杏叶被风召唤,打着旋儿加快了下落的速度,地上金黄的落叶又多起来了,秋冬交割时的残忍看起来却有点诗意,像水彩画一样。
光秃秃的柿子树的叶子显然有点着急,昨晚一夜的秋风扒光树上的叶子,暴露出缀满枝头小红灯笼一样的果实,也是对这个季节的礼赞。
秋风切换成带响声的凄厉哨子,却催开了满地的菊花,碗口大的花,或白,或红,或紫,或黄,嫩的能掐出水来,花丝编织在一起,蓬松优雅,秋风中显得雍容华贵。
原先,挽手从我面前漫步而来的,一对白发鹤首的老年夫妻,这时却一个人来,独坐在树下。老头开始在排椅上铺白色的手绢,依旧是四边绣花的那个手绢,动作没有变,依旧放两个煮熟的鸡蛋在手绢上。从兜里掏出放在手绢上的两块蛋糕,一定是加了奶油的。两盒有机酸奶,一盒插着软管,一盒却没有插。
秋日里,老头似乎却少了伴儿,那个银发优雅的老太。他是一个人来的,动作和两个人时一样,掰一小块面包,慢慢放进嘴里,接下来,慢慢剥煮熟的鸡蛋,还是过去的样子只吃蛋白,不吃蛋黄,然后咕噜咕噜喝酸奶,雕塑一样在园子里动也不动。
日头跑得有点慢,慢吞吞挂在了当空,到该走的时候了,老头站起来捏住手绢的四周,提了走几步放进垃圾箱中,踯躅着缓悠悠走了。
以前,每日里在园里相见,不觉得惊奇,许久不见,却少一个人,就成永久的分别。生活里季节轮回,看是不变,却是一直在变。
秋末里闲坐园内看书,看的是《三国演义》,是计谋和权谋的较量,大义与私利的交锋,精忠与势利的集体演出。一本《三国演义》,却是久远的乱世组团粉墨登场的集中表演,对“忠”鼎力膜拜,奸在唾沫里游泳,友情却万古长青,刀砍不断,生死相依,红脸关公成为诚信生意人神龛里膜拜的典范。
一本小说演绎的人物影响中国社会几千年,真是千古奇谈,忠与义流芳后世。
一本《三国》在某些时候成为人们辨别是非,判断真伪,鉴别忠奸衡量友情的参照。一本小说能做到如此,也真算是千古奇书。
呵呵,如椽巨笔写春秋,古今乱事成笑谈,也是我常看,常新的原因吧。
忽然想起秋日里看曲江流饮,满怀激情的谪仙人李白,想他一生狂笑,半个盛唐。秋日里曲江叱咤流浪的侠客,放浪形骸的写诗之人,欣赏他的五体投地,鄙夷他的老死不相往来,比如,同朝为官的左丞,一心向佛的诗佛王维。
目空一切的李白却牛气冲天:“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
不可一世的李白终于走进大明宫,欣赏他才学,他的挚友,已经告老还乡的贺知章却在老家病逝。
四明有狂客, 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 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 翻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 却忆泪沾巾。
人亡余故宅, 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梦, 凄然伤我情。
患难知真情,友情真如铁,失去才知道情谊的珍惜。长安城的李白酩酊大醉,人醉狗不嫌,人醒狗却醉,当铺里当剑,骡马市卖马付酒资,成为民间佳话。
呵呵,世间并不全是诗和远方,还有生活的苟且。
秋末里,独坐曲江春晓苑里,满脑子全是跌宕的词语。忽然想起河西走廊当兵遇见的大漠里胡杨,夏日里不朽,秋日里金黄,生,百年不倒,死,千年不朽。正如我从农村泥泞沼泽里蹒跚来到城里,留给贫穷故乡的全是愤懑的后脑勺,人到中年在城里住得有点腻了,在这个季节回忆的全是沉甸甸的儿时的被人相帮的友谊……
人生都有不如意,都有狂妄与轻薄,如同生机勃勃的春季,赤日炎炎的夏季,满目金黄的秋季,万物凋零的冬季。斑斓的世界四季轮换,不变的每天的日出日落,灯亮灯灭,千古流芳的却是人与人之间的情谊。
唐朝的风似乎有点大,秋风席卷之下,地开始变得坚硬,李白犹如一匹奔波流落古城的野马,如同当年走夜路一样跋涉的我,在生活里反复被砸倒,又反复趔趄着站起身来,然而,没有嘶鸣,只是执拗地站起、勇敢地向前,目睹着秋风继续向前。
秋冬交接的季节,抬头看天,云白近景,秦岭山脉近在咫尺,生活里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任性买单,包括牛气目空一切的李白。
低头看书,抬头望天,或蓝,或阴,或晴,或暗。
因此,在这个季节,只有呼啸的秋风知道寒冷的冬季要来临,铁打的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却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