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领的经验与体面的追寻——不妨一读的《十一种孤独》
在既篇幅短、又看得快,还地位经典的小说推荐单中,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1926-1992)的《十一种孤独》(下文简称《十一》)常位列其间。忙里偷闲看完,有些想法诉之一二。
1、小白领的浮世绘
《十一》成书于二战后,恰与米尔斯对美国白领(新中产阶级)的关注时段契合,于是《十一》这本小人物的浮世绘,就传递出许多的白领(循米尔斯的论说,这里的“白领”以职业而非金钱界定,雇员即纳入)的共通之处——以工作中的管理和生活里的闲暇为例:
其一,米尔斯指出在科层体系组织起的白领金字塔中,“从下层来看,管理的问题不是一个‘谁’的问题,而是一系列‘他们’甚或‘它们’的问题。”一级一级的分等而治,尤其剥夺了下层的自主与自决,带给他们战战兢兢的焦虑和受制于人的愤懑。
在《十一》中,《乔迪撞大运》的瑞斯军士因为“太他妈的优秀了”而被排挤走,《与鲨鱼搏斗》的索贝尔每次都为其文不足而向吹毛求疵、好为人师的主管道歉,而《自讨苦吃》对白领沃特在桌前假装工作,等着被解雇的白描更是生动:
“不管怎样,在办公室里,他看上去是一副整洁有能力的样子,现在没人能看得出他背后冷汗直流,也看不到他左手藏在口袋里,慢慢捻着纸板火柴,一根根撕着,弄得火柴纸板湿乎乎、黏嗒嗒,成了一团。他好几周前就明白这迟早是要发生的。今天早上,从步出电梯时起他就感觉到,就是今天了。当他的几个上司对他说,‘早上好,沃特’时,他就看出了他们微笑下隐藏的一丝微弱的关切之情;下午,他从工作的格子间里往外瞟了一眼,正好与部门经理乔治·克罗威尔对了眼神。克罗威尔在他的私人办公间内,手里拿着一叠文件,正犹豫不决。一对上眼神克罗威尔立即一个转身,但沃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虽然他有点烦恼,但主意已定。”
其二,米尔斯认为当“工作的必要性和工作的异化形成了工作对人的磨难”,闲暇就变为吸引人的释放和补偿,“磨难越多,越需要在现代闲暇活动的欢乐和梦幻模式中找到解脱”。闲暇是消费的一个典型,商业化的泛滥使“在公共和私人领域中,到处充满了销售的味道和感觉”。
《十一》书里,《万事如意》的拉尔夫面对未婚妻格蕾丝的温存,却只在意那个价格“四十块”的、他心心念念的“想买一个这样的包”。
再如《布朗宁自动步枪手》的费隆,他“是一家大保险公司里的职员,成日皱眉尽职工作”,工作的平淡无聊与作为退役军人的荣光不再,让费隆和妻子口角后在酒吧里享受与两名士兵及一位女性的往来,特别是“在他欣喜若狂、啤酒喝昏了的脑子里,已经在想象着把她(指那女士)带回家后的样子了”。但年轻人们却“置他的竭力讨好于不顾,弃他而去。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最后激怒使然,费隆通过暴力攻击式的宣泄而被警察逮捕。
2、 “体面”背后的理性
《十一》中的11个小故事,虽然不是每篇都有,但看下来还是记住了并感受到一个有些说不清的敏感性(非描述性)词汇——“体面”。
小人物追求的“体面”内涵不一,有的在于声望,如《建筑工人》中请人捉刀代笔的出租车司机博尼;有的在于理想,如《鲨鱼》中要脱离“要么你是条鲨鱼,要么你只得躺在那里”的世界、去做“会走出去,与鲨鱼搏斗”的索贝尔。
还有的“体面”在于自尊,如《自讨苦吃》中的沃特,素来好做“一个体面的失败者”,刚被解雇的他打定主意先瞒着妻子,并自己给自己上演各种戏码:
“他显然知道,日复一日的欺骗可不容易。这需要罪犯般保持持续的警惕与狡诈。可是不正是因为计划如此困难才显出这样做的价值么?最后,当一切结束后,他会告诉妻子。这可是对每分钟的严酷考验的回报。他知道在他告诉她时,她会怎样看着他——开始一片茫然,难以置信,然后,慢慢地,她眼中会逐渐浮现出多年没有过的一丝尊敬。
“‘你是说这么久你一直独自承受着?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沃特?’
“‘噢,’他会很随意地说,甚至会耸耸肩,‘我觉得没必要让你操心。’”
可讽刺而悲凉的是,随着对沃特而言“挺住越来越不容易”,当天晚上他就向妻子坦白了。
查询“体面”,解释足有九类,包括名词与形容词两大种,各自又可细分为外貌和社交两方面,归纳如下:
“体面”词意分类
① 名词性
外貌:1.体态与脸。 2.容貌;面貌。
社交:3.面子;名誉。4.情面。5.体制;格局。6. 体统;规矩。
② 形容词性
外貌:7.好看;漂亮。
社交:8.有声望,有面子。9.光彩;光荣。
其中“体面”的第八个含义——有声望、有面子,最适合我们如今的通常用法。细想想看,对“体面”的热衷甚至可以构成对“经济理性人”和“需求五层次”预设的叛逆——无论米尔斯说的“常常可以将白领阶级的心理学理解为追求声望的心理学”,还是俗话讲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或许,“体面”也是理性的一种?有时候甚至是刚需?
体面属于社会理性。在社会中,体面意味着声望,可以通过品味来制造。对嵌入在具体情境中的社会人来说,声望的差等是身份群体认同、归属与参照的重要来源,合法的品味则是对傲娇的资本和惯习的垄断性表演。在如追时尚、谋名利等社会行为中追求体面,也就是对成员资质的确认。
体面也属于生活理性。日常生活是例行化也是实践性的,是自然态度的产物也是不断出现的成就。观察身边互动中对体面的在意、维系——譬如吴飞在《浮生取义》中提出的“道德资本”和“家庭政治”,既可以理解它与习焉不察的文化底蕴有关,也可以看它作需要悉心经营打理的技术。
更重要的是,随着现如今人的位置与定义“已不再是拥有状态,而是成了存在状态”(鲍曼语)。“体面”之于我们,就更加是一个需要持续地寻觅、显露和再生产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