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西门买书记《城隍庙的书市》续篇
只要身边还剩余两元钱,而那一天下午又没有什么事,总会有一个念头向我袭来,何不到城里去看看旧书?于是,在一小时或者半小时之后,我便置身在那好像是自己的“乐园”似的旧书市场之中了。有一两家的店伙,当他们看到我时,照例的要说一句:“X 先生,好几天不进城了。”“新近收到什么书吗?”我也照例的问。不过,在最近,失望的次数,是比较多的,除去一册周氏弟兄在日本私费印的《域外小说集》,没有得到特别使我满意的书。“为什么没有新的来呢?”看过了架上的书,自己感到失望以后,总欢喜这样的追究。他们的回复也总是:“唉!现在是不比前几年了,进得多,卖得快。有还是有的,但是我们不敢多收。”这话是很实在。就拿城隍庙的旧书市场来说,在《城隍庙的书市》中,曾经对停业的邻人表示无限惋惜的菊龄书店主人,也就不得不受不景气的影响而停业呢。“没有生意”,“清淡极了”,现在走到那里去,时时飞过耳畔的,不外是这一类的话。然而没有法,嗟叹尽管嗟叹,既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慢慢地忍受下去。结果,便成了如此的不死不活的状态了。
虽然没有以前那样的“好书时时见”,若果常常的去,也还能有所得。
店铺虽然愈趋衰落,石桥上的摊子,还好像一折书的大贱卖,却日日在那里“新陈代谢”。这些书摊,拿四马路的新书店来说,是属于“薄利倾销”的一类。在这里,可以用十五个铜子买一本寻了很久的杂志,两毛钱买到一部将近十年的杂志合订本,或者新的禁书。我从这里收到的重要资料,记忆所及,就有《民潮七日记》等等。而几毛钱买到《洪水》二卷的合订本,也是有过的事。和我以前所说的一样,只是看机会如何而定。摊家的生活大概是很苦的,薄利倾销,利已经是不多,而一遇到阴雨连朝的时候,更是不能做生意,只有坐吃。也有一两家兼售古书的,但他们不认识货,开价往往是胡天胡地,就是遇到残本,也视若拱壁,实际上并不是什么难得到的本子。我每次到了那里以后,总会有第二个念头袭来,不景气是到了城隍庙的旧书摊了。从那里走到庙前,烧香拜佛的人,也会使人感到日渐的少,没有往日那样的旺盛。世有城隍庙的张宗子么?我想写《城隍庙梦忆》,现在也是到了时候了。
经过长时期的疲劳,有些感了饿。走到庙前,便又照例的踱进那在右手的食物店,便休息,便检查一回所买到的书,吃一毛钱的酒米圆。时间还早,向哪儿去呢?靠东头的一家旧书店是停业了。于是我再走向西门。只要有二十个子,洋车就可以乘到蓬莱市场。在临近市场,博物馆转角的地方,如果发现那天有旧书摊的时候,我总是下车看一看,不然,就让车子一直拉到目的地。走到市场里面,先看看卖古旧书的传经堂,这是上海旧书店书价最便宜的一家。要是那一天对于古旧书的访求没有什么兴味,就走出右手的边门,弯到场外靠西头的一条横马路上去。这里有的是地摊,一处两处,五处六处,有卖旧书的,也有卖一折书的。这里的书价,比之城隍庙,也许要大一点,但不会使人失望,一样的常常有难得的书。我的一部《中国青年》合订本,几年前被一个朋友烧了,今年我在这里又买到,价钱也只两毛一本。这卖书的人很知趣,当我买了这部书,他就问:“先生,我还有一部禁掉的《新青年》,你要么?”我知道他有些门槛。“在哪里?”我问。他说:“在家里,你先生要的话,我们可以约定日子,我带到这里来。”像这样的事,我不知道遇过几次。有时他们没有,但只要委托他们代找,他们是会到处为你去寻访的。
沿着到西门的电车轨道走吧。这一带没有地摊,然而多的是新旧书店,招牌我没有抄下来,我不能一一的告诉你。但能说的,就是这地方也有难买到的书,甚至有偷来卖的刚出版的书。问题是书价不会很低,新的总得六折,旧的也要三四折不等。因为西门是一个学校区,教科书特别的多,几家大书铺里尤其多,我对这条街没有什么好感,过门不入,是常有的事。不过,西门的书市,到这里并没有完,于是再走向辣斐德路,新建筑的道上。这里连续有几个书摊,比过去的那几个区域贫乏。但要买一点维新以后的小说的话,不妨停在这里捞捞。可以买到最初在中国出现的托尔斯泰的小说,《小说林》一类的小说期刊,新的章回小说之类。古旧书也有,只是好的千不得一。再向前进,如果天色还早的话,走不到多少路,会看到在一条横马路上,堆满着人,排列着各色各样的地摊。就从这里向北,就到了上海有名的“黑市”,要买些文房四主,不妨在这里寻觅。要买书架,书桌,也可以在这里买。虽没有真正端溪砚,他们开价到六七元的好砚,也可以找出几方。还有,就是有几个地摊,也在卖旧书。不过,这里有的旧书,大都是儿童读物,“鸳鸯蝴蝶派”小说。走完了这条路,再回到辣斐德路向前,走不到贝勒路口,这儿是存在着这条马路上最后的一爿旧书店。到这时,灯总会来火了,腋下的书,大概也挟得不少了,“回家”一个念头,又会马上袭来。但在喊车之前,我总得先看看自己的口袋,究竟还剩几个钱。
(193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