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美文】忆外姥
忆外姥 (童年轶事)
文/王冉
外姥已经去世二十六年了,以至于都无法清晰地回想出他的容貌,唯有记忆中的碎片拼凑起来才能还原些外姥的往事。
外姥中等身材,略瘦,高鼻梁,下颌一缕花白的胡子。日伪时期担任过地方游击队队长参与抗日,后来落实政策,到民政局申请过补助,无果而终。
外姥嗜酒,自称年青时与人斗酒喝过三斤白酒,大醉后三天不省人事,醒后依然喝,只是量小了许多。我们家开小店,父亲在公社上班,在他的几个儿女中算是生活最好的。我外姥来我们家只为一件事——肚子里缺酒了,正好我父亲也好这口,于是爷俩推杯换盏之际,我也趁机多吃几口菜,所以我外姥一来,我自然是满心欢喜。外姥在家麦收打场时,不备饭菜,只需灌满酒的葫芦一只。渴也喝两口,饿也喝两口,仿佛葫芦里装的是灵丹妙药,晚上回家,滴酒不剩,疲惫全消,倒头便睡,第二天如故。
喝酒对牙有没有影响我不知道,反正我外姥不到六十岁牙就掉光了,只好装了一口假牙。他经常对我说是喝酒“烧”掉的,既然没有了牙,以后喝酒就自然不用费心了,于是心中有酒,时时勤喝之。
外姥上过几年私塾,写的一手好字。我家里有一幅王景尼写的馆阁体中堂,外姥常吹嘘是他三十块钱“求”来的。中堂写的是苏东坡的《赤壁怀古》,两个“笑”字正好并列在一起,我外姥对我说:“看看,这两个字写的一模一样,这就是功夫!”接着给我讲重复无数遍的故事:一穷秀才写的一手好字,那些地主老财如何屈尊拜访,好酒好肉伺候着,吃了好多天之后才肯动笔惠赐墨宝,临走还得重谢。我也不知道我喜欢练字的发端是不是受此影响,反正我外姥的话还是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深深的烙印,闲暇时居然也濡墨描红临帖,东涂西抹,不知所倦。
后来到了城里,我的书法水平有了很大提高。有一天,外姥来了,看见我练字,忍不住索笔写了几个,我见了我外姥的字,已非记忆中的美好,不觉有些失望,外姥似乎觉察出来了,边写边告诫我“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须戒骄戒躁的道理,并说他原来的私塾先生字如何如何好,铁钩银画,就像刻出来的一样!我年少气盛,拿出一本字帖,
问:“比起这字如何?”
外姥说:“这字不行,比我那先生差不少!
我又问:“你先生的字比王羲之字如何?”
答:“王羲之是书圣,无法相比。“
我说:“这就是王羲之的 字”。
我外姥瞬间脸红了。(现在想起很是后悔)
印象深刻的是外姥的六十六大寿。在当时的农村过寿无疑是一件重点操办的大事。过寿的前几天,家人便在乡村厨子的陪同下开始采办各种食材,烟酒。寿宴前一天,几位厨子搭棚和泥垒灶置锅,煎炸卤煮,切墩摆盘顺菜,门房两边妇女开始洗菜刷盘碗,剥葱刮姜,和面蒸馍。小孩子们如林中小鸟,追逐玩耍,吵闹聒耳。子侄辈挨家挨户借八仙桌,长条凳。虽然当时生活依然贫瘠,但总是尽可能办的体面些,儿女们打肉买鱼,尽显孝心。初六那天,空气之中洋溢着喜气,中堂上悬挂我用篆书写的斗大的寿字,两侧红纸寿联是柳体楷书“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外姥一身新迪卡中山装衣裤,满脸红光地向诸位亲友打招呼致意,吉时已到,外姥正襟危坐八仙桌前,亲友依长幼一一磕头,鞭炮声响起,家人,众宾友每桌八人纷纷落座。菜是八大碗,有鸡,鱼,虎皮蛋,及八块肥瘦相间的大肉片,其余素菜四碗,觥筹交错,筷勺齐舞,在一片喜庆中喧闹异常。小孩子们挤前跟后,没分到筷子的干脆用“五爪龙”抓而食之,吃得满嘴流油,猫狗忙碌穿梭桌下争食赶都赶不走。我和几位表哥一桌,也被怂恿喝了几杯酒,开始觉得无异,后来渐觉得头昏脑涨,浑身燥热,散席后居然凭着酒劲骑车带我父亲一路歪歪斜斜回了家。
外姥喜读书,正好我家书也不少,每次在我家都能看到他手持一本书,摇头晃脑,吟哦有声,小酌微醉后,常听到老人家自读自乐,待到“啪塔”一声书掉于地,老人家鼾声已起。
后来我外姥不知从哪弄几本《麻衣神相》,《阴阳宅》方面的书,再来我家时,除了温故而知新,每天晚上都带我去离家不远的私人旅社去找同道切磋。我那时十三岁,听得云山雾罩的,不多会,索然无味,等到哈欠连天,外姥便在我的连连催促声中恋恋不舍随我回家。
第二天放学,不知因何谈起人类起源,我从历史书上得知人是从猿猴进化而来,外姥坚持人是由“红光老祖”造出来的,我据理相驳,爷俩争得面红耳赤,我娘来评理,结果是我被揍一顿,从此我就不乐意陪外姥晚上外出“论道”了。
外姥有一天给我相面,他说:“你鼻子上的痣叫孤独痣,有才,但不合群,能挣钱但花钱大方,守不住财”,并成功预测我爷爷寿数八十三,我二舅无子。也许是“善医者不自医”,我外姥对自己失算了:有一年好久没有来我家,后来因病到县医院一查是肝硬化,治疗一段时间没见效果,再查就转成肝癌了!住院期间,我娘怕传染我,不让我去探望,禁不住我央求只同意我远远观望。到了医院,看到外姥病殃殃躺在床上,人消瘦了许多,见了我们两臂撑着坐了起来,刚想招手让我近前,我娘忙把我挡在身后,外姥似乎有点失望, 嗫嚅着嘴最终没有说出来。
当晚主治医师找家属谈话,说明病情,告知病人时日无多,回家后不忌腥膻,好吃好喝伺候着。出院后,到了我家住了几天,第二天放学后,我看到外姥坐在板凳上,一脚屈膝 踏在身侧,抓一撮花生,在那自斟自饮,精神尚可,只是感到已如日暮前的残阳,我不觉一阵心酸。外姥说:“我这次生病,本是我人生的一劫,但我观我手相,知我应活到八十八岁,你们不用担心,我康复在即”。
回家后,病情日趋严重,二十余日后,一天中午,忽然说道:“我要走了”,等到子女们互相召集近前,已驾鹤西去。
外姥去世一年后,我在街上遇到一位体型,相貌神似外姥的老者,心里暗喜:难道外姥还在?激动地差点流了泪,跟了很久,直到发现差异之处才黯然回家。
事隔二十几年,我感到外姥没有离去,因为他老人家活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