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不了好女孩

她当不了好女孩,她要这命,自始至终都要紧紧握在自己手上。

1

整整一个下午,薛北渔做完笔录走出公安局大门时,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从证物袋里拿出那个蓝色的盒子打开,再拈起里面的钻戒,放在路灯下看。

“喂!小姑娘,财不露白,赶紧收起来,要看回家再看。晚上外面治安不好。”陪她做了一下午笔录的老刑警出门抽烟,看见她站在路灯下举着钻戒看,便走过来提醒她。

“我不看看怎么知道是真是假?”薛北渔呛声回去,眯起眼睛,试着数清钻石的切割面。

“肯定是真的,袋子里不是有发票嘛。”老刑警耐心地哄着薛北渔。

被钻石某一个切割面折射的灯光晃了眼睛,薛北渔眨眨眼,尽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发票有什么用,我也有发票,我跟你们说是我杀了他,你们不是照样不相信吗?”

2

薛北渔的整个学生时代都不是老师眼里标准的乖乖女。

初中时,薛北渔夏天上身真空就穿一件短袖校服。班主任老师劝了好多次她也不听,后来请了家长,结果妈妈比女儿还猛,直接扯下自己的胸衣拍在班主任老师的办公桌上:“大热天地谁愿意穿这破玩意儿!操场上那么多光着膀子的臭小子,你怎么不给他们胸口上一人糊两块海绵呢?”

薛北渔的妈妈曾是摇滚乐队主唱。后来乐队解散了,她带着一把贝斯和五个月的身孕回了故乡。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不管是留在北上广还是回到城乡结合部,外界的一切改变都没改变她酷酷的里子。她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也从不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生活。薛北渔像她,这一点让她很欣慰。因为她最懂当一个不听话、不讨好、不让任何人满意的坏女孩会活得更轻松些。

到高中时,薛北渔的坏名声已经非常响亮了。她那双总是带着不羁与不屑的眼睛让所有好女孩感到被冒犯。被全校女生孤立的那三年,是她学生时代最自由快乐的时光。少了无用的社交,她的时间变得旷野无垠,她读书、画画、自学西班牙语、写歌、跳弗朗明戈……最后顺便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名牌大学。

其实从小就艳名在外的薛北渔直到上了大学才谈了第一场恋爱——与她同龄的小男生们都太乖了,他们怕她。

大学时谈的三个男朋友,她一个也不爱。和第一个男朋友在一起是为了搬出宿舍;第二个男朋友能陪她一起打工赚零花钱;第三个男友是隔壁农大的博导,和他分手后,她就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玉米、酒酿和酸奶了。

或者换种说法,她每个都爱——她爱他们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

薛北渔是个坏女孩,坏女孩是没有行为手册的。她觉得爱情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她想从爱情中得到什么就去要什么。坏女孩从不自我折磨。

毕业工作后的第二年,薛北渔想结婚了,想找个男人把她养在家里,告别996,告别潜规则。

她把这个想法跟办公室里另一个和她一样讨人厌的坏女孩说了,结果她失去了这唯一的朋友。

“薛北渔!现代女性流血流汗为自己争取来的权利,就这么被你猛踩油门开了历史倒车!你读的书、受的教育都喂了狗了吗?”

好女孩都是相似的,坏女孩却各有各的不同。

实际操作起来,薛北渔发现找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要比考一所好大学、挑一份好工作难多了,甚至和谈恋爱也不一样。选结婚对象就像投资,看重的是未来的收益,而谈恋爱更像交易,大家交换的是眼前就有的东西,即时消费,即时享受。

薛北渔擅长交易但不擅长投资。她和她的妈妈一样,是及时行乐的天才,缺少长远的看男人的眼光。而且她嫌麻烦,结了婚肯定是不打算离的,要陪她过一辈子的人,起码不能让她讨厌。

这样一来,她的可选择范围就很窄了。坏女孩之所以被称为坏女孩,是因为比起喜欢什么,她们更清楚自己讨厌什么。

薛北渔讨厌那个总是请她吃汉堡王的男同事,更讨厌那个一上来就问她想生几个孩子的相亲男。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是结不成婚了。

元旦放假回家,她跟妈妈说了自己的烦恼。妈妈摸摸她的头:“你啊,是在期待一场命运的邂逅。”

二十四岁的薛北渔没着没落地聊起了少女心,她想爱。但不知道去爱谁,姑且先继续好好爱自己吧。

假期结束回到公司,听说有一个去马德里总部培训的名额,她果断报了名。

一周后,她便坐在了伯纳乌球场看皇家马德里和马德里竞技队的德比大战了,她身边那个穿着莫德里奇10号球衣的男人是她的高中同学,何塞。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命运的邂逅了吧。身边这个痞帅的混血男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她真正的初恋——何塞十七岁那年随父亲回国,在薛北渔的高中借读。薛北渔对他一见钟情,为他学西班牙语、学跳弗朗明戈,暗自准备在学校的新年联欢会上惊鸿一舞之后向他告白。不料,何塞在那年的圣诞节前就被母亲接回了西班牙。

那是薛北渔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像好女孩的一段感情,除了何塞的爱,她什么也不想要。那年何塞走后,她整整一周高烧不退,体温终于降下来的那天,她觉得自己的心跟着血一起凉了。

七年之后,他们在异国偶遇,听何塞大声喊出她的名字的那一刻,薛北渔的血重新又沸腾起来。

那天莫德里奇在终场前进球,为皇马锁定胜局,何塞兴奋地与薛北渔激吻。人生第一次,薛北渔像一个好女孩一样感谢命运——命运真是个好东西啊,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乖乖地等着,它就会把对的人送到你的身边。

说不定,妈妈错了,当一个好女孩才更轻松。

在马德里的半年,薛北渔和何塞每天都会见面,每周都有约会。薛北渔买了一本西班牙名厨阿德里亚写的烹饪书,从零开始学习厨艺。她计划他们婚后要搬到塞维利亚,她想为何塞生四个孩子,第一个最好是女儿,她会用何塞母亲的名字为女儿命名,叫弗朗西斯卡。

回国前的一个月,有一次她不小心听到何塞打电话,他在马德里有名的La botín餐厅订了位置。她猜,他肯定是准备在那里向自己求婚。

听说好女孩都擅长等待,于是薛北渔默默欢喜,不言不语。直到那天真的到来,她和何塞坐在那张海明威曾经坐过的餐桌前,吃着那道闻名遐迩的烤乳猪,每吃一口肉,她都在心里默念一句:他该说那句话了吧?

何塞说了。在服务生收掉餐盘准备上最后一道甜点前,他用餐巾擦了擦嘴,温柔地握住薛北渔的手。

他说:“感谢你陪我度过了如此快乐的一段时光。”

他用的是西语的简单过去时“表明该事情作为整体已经结束”。薛北渔高中时代为他熟背的西语自学教材上是这么写的。

说完,他轻轻拍了拍薛北渔的手背,干脆利落地松开手,脸上挂着轻松愉悦的表情。

薛北渔发现自己也松了一口气,她并非真的想与何塞共度余生,她只是迷上了自己为自己写的剧本,入了戏。所谓命运,大概就是好女孩用来自欺欺人的借口。

她当不了好女孩,她要这命,自始至终都要紧紧握在自己手上。

3

时隔半年回到公司,写字楼里多了几张新面孔。本来,作为这家贸易公司唯一的法务,薛北渔基本上就是光杆司令一个,独占一间办公室,只需向顶头上司汇报工作。但在她出国培训的这半年里,公司整合了好几个部门,把她归入了审计部,她有了个新的直属领导。

她的新主管叫余昇,据说之前在驻西班牙大使馆工作,现年三十有四,长得一表人才。

薛北渔的办公桌就被安排在余昇的左手边。许是因为做久了公职,余昇很爱打官腔,说起话来也是一本正经,就连发个工作邮件也要在开头先写上一行“中西友好,历久弥新”。薛北渔对这些都没什么意见,她是一个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的人,对上司她只有一个衡量标准——能让她按时下班的都是好领导。

余昇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每次给薛北渔安排工作,只要薛北渔反馈说做不完,他就会重新调整死线,从不要求薛北渔加班。

每天一到下班时间,薛北渔准时拎包走人,余昇会抬头跟她说一句“明天见”。这是他们俩除了工作必要的交流之外唯一的一句闲话。

两个人并肩工作了三个月,余昇没问过薛北渔“老家在哪儿”“有没有男朋友”“什么星座”,薛北渔对余昇也一无所知。如此干净的工作环境比薛北渔当光杆司令时还要舒服,如果能一直这么舒服下去,她也不打算找人结婚了。

十一长假来临的前一天,薛北渔看完电影回到家才发现自己把在图书馆借的书忘在公司了。书的借记明天就到期了,她必须拿回来。

当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她回到公司,整层写字楼,只有审计部还亮着灯。

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她轻轻推开,看到余昇脱了西装外套,正跷着脚坐在她的工位上读她借的那本《高丘亲王航海记》。

余昇读得入神,没察觉到薛北渔进来,薛北渔觉得他随着故事跌宕起伏而呈现出的喜怒哀乐的表情十分有趣,便也没打断他,轻轻坐在他身后的工位上,低着头刷手机。

那本书很薄,薛北渔进门时余昇已经读了三分之二。一小时后,他合上书,感慨了一句“写得真好,如梦如旅”。

“是吧,涩泽龙彦这个作家是个宝藏,我明天打算去借他的那本《梦的宇宙志》。”

听到薛北渔的声音,余昇吓了一跳,把搭在薛北渔办公桌上的双脚放下站了起来,拿出手帕擦干净桌面上的鞋印。

薛北渔也起身,把书收进包里,朝余昇挥了挥手就要走。

“小薛!”余昇叫住她。

薛北渔回头,见余昇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一个上课被老师发现看闲书的小学生。她忍不住笑了:“放心,我不会向大老板打你的小报告的。”

“我非工作时间滞留公司不干公务,浪费公司资源,你就算上报也是应该的。”这个正经人似乎听不懂玩笑。

薛北渔懒得多费口舌,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打开门走了。

余昇拎着西装外套追出来:“这么晚了,地铁恐怕停运了,我送你吧。”

“没关系,我打车。”薛北渔按了电梯的下行键。没多久,电梯升上来,她走进去,抬头用眼神询问余昇要不要进来。

余昇想了想,跨进了电梯。薛北渔帮他按了地下停车场的按钮。

电梯在一楼停下,薛北渔向余昇说了句“假期快乐”便走了出去,没想到余昇也跟了出来:“我陪你等车吧,明天放假,这个日子不好打车。”

还真让余昇说中了。薛北渔用打车软件定位了半天也没约到车,路过的出租车也没有一辆是空车。

薛北渔打了个哈欠,这时已经过了她的睡觉时间,她是真有些乏了。

“要不你送我吧。”没有过多纠结,薛北渔直接走回了电梯口。

终于听到薛北渔的这句话,余昇像是有些庆幸的样子,掂了一下手里的钥匙串。

薛北渔觉得今天的余昇有点怪,和平时不太一样。

余昇的车是一辆林肯MKZ。一上车,他先把副驾驶位上的两个儿童玩具扔到了后座上。

薛北渔猜他应该有一双儿女,或者是一个同时喜欢艾莎和蜘蛛侠的小朋友。

“你家住得离公司挺远的,但你从来没有迟过到,我很欣赏你的工作态度。”问了薛北渔的住址后,余昇又习惯性地摆出上司的派头,“而且你工作时间从不闲聊摸鱼,能力强、效率高,所以你的每一个建议我都会认真采纳。你是个好员工,我希望咱们能长期合作下去。”

说完,听薛北渔那边没反应,余昇尴尬地静了一会儿,再说话时声音就低了许多:“我确实缺乏企业管理的经验,你要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就直说,我一定会虚心改进的。”

其实刚才薛北渔是睡着了,余昇说后面的话时车子上了高速,感觉到加速的推背力,她才醒过来。

“没有,我觉得你是个好领导,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上司,我很高兴能在你的部门工作。”

刚睡醒的薛北渔说话有股小奶音,软软糯糯的,车里的尴尬气氛立刻就被她化解了。

余昇长舒一口气,整个人的气场都明媚起来:“我今天过得很糟糕,多少年没这种孤独无助的感觉了。要是没有你的那本书和你刚才的这番话,我差一点就要全盘否定自己的人生了。”

4

假期第一天,薛北渔睡懒觉的计划未遂。一大早,她就被楼下底商开业的鞭炮声吵醒,直到吃完早餐、出门、走进市图书馆、还书、找书,她的起床气还没消。

在图书馆新书推介区第二个书架的最上层,她找到了仅剩的一本《梦的宇宙志》,正准备搬梯子去拿时,却被一只长手“捷手先登”了。

长手的主人正是余昇,他高举着书,本想逗逗眼前这个“霍比特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没穿高跟鞋的薛北渔,发现这个家伙比自己十岁的大女儿高不了几厘米,一时便起了玩心。但低头看清薛北渔那张挂着黑眼圈的臭脸后,他就不敢再招惹她了:“给你,不和你抢。”

薛北渔翻了个“算你识相”的白眼,瞥到余昇腋下夹着的那本同是涩泽龙彦所著的《虚舟》:“这本你在哪里找到的?我也想看。”

“也只剩一本了,让给你?”

昨天那本《高丘亲王航海记》彻底勾起了余昇的书瘾,他送完薛北渔便去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三联韬奋书店,但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一本涩泽龙彦的书,想网上下单,偏偏又碰上国庆假期快递停运。他实在等不及了,所以今天一大早就来了市图。

“算了,你看完之后咱们俩交换吧。谢啦。”薛北渔冲余昇扬了扬手里的《梦的宇宙志》,便走去自助服务台办理借书手续了。

余昇看着这坨行走的低气压,与平时办公室里那个能量炸弹简直判若两人。

“出什么事了吗?”跟在薛北渔身后出了图书馆,他提高了些许音量后问。以后工作就是他唯一的寄托了,他可不想失去薛北渔这么优秀的下属。

“该死的鞭炮!我早上不到六点就被吵醒了!”薛北渔恶狠狠地说。

余昇笑了,把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现在看着这个小个子耍小脾气,莫名觉得着实有几分可爱。上班时间薛北渔的专业素养极高,工作时从不带任何个人情绪,这让余昇几乎忘了她是一个整整小他十岁的姑娘。

“以你家到公司的距离,平时上班你应该也是六点起,但没见你有这么大的起床气呀。”他又想逗她。

“平时我十点就睡!”薛北渔又翻了个白眼,明显在怪余昇,起床气状态下的薛北渔神挡杀神、佛挡弑佛。

“从不失眠?”

“沾枕头就着!”

“真不愧是年轻人啊。”余昇羡慕地赞叹了一句。

近几年他深受失眠的困扰,昨天那种情况他本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但没想到竟是一夜好梦。梦里的他化身高丘亲王远航,见证奇幻之旅。醒来他仍觉得意犹未尽,但一起身就忘了能说人言的儒艮和食梦貘的样子。唯一记得的是,梦里指引他飞去天竺的魔女药子,长着一张薛北渔一模一样的脸。

“一起喝杯咖啡吗?”图书馆对面就是漫咖啡,余昇提议。

“嗷!”薛北渔仰天长嚎,像是在与全世界怄气,“喝!”

今天一早她不止被鞭炮吵醒,起床还发现咖啡豆用完了,这让薛北渔这个重度咖啡因依赖者真有一种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的实感。

一落座,薛北渔就先点了一杯意式浓缩。余昇眼看着她像喝二锅头一样把那杯又苦又涩的浓缩咖啡仰头一口闷,之后就如美少女战士变身般恢复了神采。

他笑着摇摇头,青春真好啊。

补充完今日份的咖啡因,薛北渔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拿出新借的《梦的宇宙志》闷头读起来,余昇也拿出他的《虚舟》,两个人各看各的,互不打扰。

中午余昇饿了,给自己点了份帕尼尼,给薛北渔点了份松饼。餐一端上来,薛北渔头也没抬,不停地从盘子里拿起松饼,小仓鼠一样飞快地往嘴里塞,迅速解决完一大盘。余昇怕她没吃饱,又给她点了一份法式吐司,没想到她的进食速度丝毫未减慢,顷刻间又是盆干碗净。看样子书太下饭,就她这种状态,即使在她面前摆一桌满汉全席,她也能鲸吞海塞。

“不怕胖吗?”余昇打量着薛北渔精瘦的小身板,她的胃在哪里?这么多高热量的糖和碳水都进了哆啦A梦的魔法口袋吗?

“不怕!我晚上去游泳,一小时自由泳轻轻松松消耗八百大卡!”薛北渔说完啪的一声合上书,朝余昇勾勾手指,示意与他交换。

正巧余昇也刚刚看完了他的《虚舟》。

下午三点半,两个人同时看完了两本书。走出咖啡馆沐浴在秋日暖阳下时,余昇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充实感了。这和工作上取得的成就感不一样,甚至从前幸福的家庭生活也给不了他这种感觉。这是一种孤高的自我取悦,但他能察觉到,是薛北渔给了他一个灵魂的藏身之地,让他得以蜷在其中关照自己的内心。

他眯眼看着身边这个像只短手浣熊一样用力伸着懒腰的小个子,没错,这是个魔女。

5

假期结束,一切恢复如常,薛北渔仍是那个最好的下属,余昇也照旧板板正正地打着官腔。唯一的变化是余昇发现薛北渔把她在审计部工作群的昵称改成了《梦的宇宙志》中的荷姆克鲁斯,于是余昇就把自己的昵称改成了《虚舟》中的护法童子。

一晃就到了年末,因为今年业绩颇佳,公司组织全体员工去加那利群岛度。到了当地安排住宿时,薛北渔和余昇同时提出自己不想与人合宿——一个是太能睡讨厌别人打扰,一个是怕睡不着打扰到别人,但公司包下的那栋民宿并没有足够多的房间,只能安排两个人去住阁楼。

阁楼原本是一间儿童房,屋主在房间得一角用木板隔出了一间保姆房,里面只够放一张床垫。余昇把带洗手间的儿童房让给了薛北渔,薛北渔也没跟他客气。

薛北渔是极其讨厌集体活动的人。第一天,当地的华人导游带大家去大加那利岛的维加街3号参观三毛故居。她说自己对三毛不感兴趣,请假独自去了特内里费岛的泰德国家公园。她白天爬了泰德峰,晚上在山岭的天文台上看星星,夜里回到暹罗公园,入住坐拥无敌海景的五星级酒店,一个人玩得好不快活。

第二天,她漫步在岛北的小镇,找到镇上那棵最古老的参天龙血树,正要拍照,一个非洲巫师装扮的老妪挡住了她的镜头。

“女人,前方有一场避无可避的命运在等着你。”老妪操着当地口音的西班牙语,神神秘秘地讲出这句话。

听到“命运”这个词薛北渔就想笑,而且仔细看看老妪的脸,几抹随意的图腾油彩下,其实是一个纯种得西班牙白人老太太。

“既然避无可避,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薛北渔摆摆手表示不感兴趣,这种景区里的神婆诓不了她。

“发票!”看薛北渔要走,老妪居然用中文喊出了“发票”两个字。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一沓国税手写发票,看来她之前也没少忽悠中国游客。

薛北渔停下脚步,昨天她请假后余昇特意嘱咐她,说用餐、交通费、景点门票和住宿费都可以回来找公司报销。但她今天早晨出门忘了找酒店要收据,也不知道可不可以拿这个发票抵。

“多少面额都能开吗?项目内容可以自填吗?”她问老妪。

老妪撕了两张发票塞到她的手上,一副很懂的样子:“给你,随便写!”

薛北渔拿出五十欧元给老妪,正要走,老妪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拽住她:“上天即将赐予你一场命运的邂逅,你真的不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她竟然很有敬业精神,不肯只收钱不办事。

老妪非要薛北渔说出一个男人的生日以供她占卜。薛北渔翻着白眼想了半天,发现自己没有记住任何一个男人的生日。

灵机一动,她想起包里有余昇的护照——这个登山包是余昇昨天借给她的,他忘记把自己的护照拿出去了。

薛北渔照着护照念出了余昇的出生日期,老妪装模作样地用手杖在地上划了几下,抬头宣告“神谕”:“他就是你命运中的男人!”

薛北渔哈哈笑了两声,终于挣开了老妪的手。

当晚,她回到民宿,同事们正在一楼大厅聚餐。她直接上了阁楼,冲了个澡就睡了。刚睡着,她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余昇在门外大声叫嚷:“小薛!借我用一下厕所!我想吐!楼下厕所都有人!”

然后楼下传来一片轰笑声。

薛北渔装作没听见,翻了个身,用枕头捂住耳朵准备继续睡。但她又怕余昇真吐在她房间门口,想了想,还是起来给他开了门。

余昇倚着墙坐在楼梯口,见薛北渔出来,食指举在嘴前,笑着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喝醉了?”薛北渔拎着睡裙蹲下身子小声问他。

“没,不想再喝了,装样子骗他们的。”

薛北渔看了看余昇的脸,他确实没醉,却也带有几分酒意,她从前没在他眼中见过那样的流光。

“那我回去继续睡了。”薛北渔说着就站起来要回屋。

“你这两天玩得开心吗?”余昇也站起来,握住自己房间的门把手时,忽然想起来问了薛北渔一句。

被他这么一问,薛北渔就完全没睡意了,她还挺想和人聊聊这两天的见闻的。其实她不是不喜欢聊天,只是不喜欢和讨厌的人聊天罢了。

她朝余昇招招手,让他进了自己的房间。两个人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她一边清空余昇借给她的登山包,一边和他讲着旅行趣闻。讲到算命的那段,她和余昇都笑得前仰后合。之后她从包里掏出那两张皱巴巴的发票:“你说这个能报吗?”

“我觉得够呛。”余昇拍腿大笑着说。

“那我岂不是白花了五十欧?”薛北渔也继续大笑。

笑着笑着,她听到了余昇的歌声,余昇靠在床边,仰头看着阁楼天窗外的夜空,轻声唱起了一首英文歌:“一、二、三,不死树。告诉我,什么是真的。我在幻影中幸存,那明亮的光,是我仅有……”

龙血树又叫不死树,传说是一种能永恒生长的植物。薛北渔以前也听过这首歌,好像是某部剧的主题曲。但她只记得旋律,不记得歌词,便也仰望星空,跟着余昇哼唱起来。

两个人唱到副歌部分,余昇顿住,望着月光下薛北渔的侧脸:“你真的一点都不信吗?命中注定这种事。”

薛北渔闭上眼睛,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以为余昇在和她说笑。慢慢地,她感觉月光被遮住,嗅到淡淡的酒气。睁开眼,她看到余昇俯身在自己面前吻了下来。

薛北渔推开了余昇。星空下,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显得格外耀眼。薛北渔是不在乎什么公序良俗,但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更没有哪个男人值得她去跟别人抢。

余昇注意到薛北渔的目光所向,他慢慢地取下婚戒:“我们已经分居三年了,你回公司拿书的那天,我们俩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我还一直戴着它的原因是不想成为被人议论的话题。”

“那你现在是做好被人议论的准备了?我是你的下属,今后每天朝九晚五我们都要见面。”薛北渔反问余昇。

“岂止是朝九晚五,”余昇本就有三分酒意的脸蓦然红了,“那天之后,我每晚都会梦到你,梦里我是高丘,你是药子。”

薛北渔的呼吸窒住了,她想到那本书中高丘亲王与藤原药子的暧昧旖旎,浑身开始颤抖。

回国之后,公司里果然传起了风言风语。或许是因为民宿的墙太薄了,又或许是因为,人眉眼间的风情根本藏不住。

薛北渔对这些倒是无所谓,但她注意到余昇有意无意地总是不自在地试图遮住自己空荡荡的左手无名指。

她不知道她和余昇之间算是一种什么关系,放在从前,她能轻易地为它命名为“爱”或“不爱”,但这一次,她想和这个男人一起为它命名。

六月,薛北渔的房租到期,她租了一间离公司更近的公寓,余昇帮她搬家。晚上收拾好新家,她去楼下的超市买了菜,由她主厨,余昇打下手,两人一起做了一桌西班牙大餐,算是给新厨房开了光。

“没想到你的厨艺这么好!”尝了一勺海鲜饭后,余昇竖起大拇指。

薛北渔当笑话一样给他讲了自己在马德里那半年的“人妻梦”。听完,余昇并没有笑,而是放下餐具,搓着自己的左手无名指问薛北渔:“你想过成为我的妻子吗?”

薛北渔解下围裙,坐到余昇对面,挑眉道:“没想过,但我现在可以想一想。”

她本以为这就算是余昇在求婚了,可没想到,余昇之后又说:“渔,你太乖了,我怕我配不上你这样的好女孩。”

这是薛北渔人生中第一次听到有人夸她“乖”还说她是个“好女孩”。她气得站起来走到客厅打开了房门:“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借口。现在,请你滚出我的家。”

6

薛北渔根本没给余昇解释的机会,周一一上班,她就陪公司老总出差了,去加那利群岛谈一笔食品进口生意。

时隔半年,她又见到了那棵龙血树。物是人也是,树下依然站着那个非洲巫师打扮的老妪,在抓着两个年轻女孩的手念念叨叨。

等她骗完那两个年轻女孩的钱,薛北渔走过去,直接给了她五十欧,让她帮自己算算眼下的这段感情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马上!你一回去就能翻到命运之书的答案!”老妪说完,熟练地给薛北渔撕了一张发票。

薛北渔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她不信命,只是想买一句话宽慰一下自己,是结束暧昧也好,正式确立恋爱关系也好,直接结婚也罢,她想尽快看到自己与余昇的结局。她受不了这颗心再这样被搓揉下去,如果这才叫爱,那她讨厌爱。爱什么也给不了她,只会让她患得患失、惴惴不安。有时候她恨不得余昇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好恢复从前心无所属且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大多数时候,她恨不得把自己塞进纸箱送到余昇手里,只盼着他能快快签收。

与此同时,余昇正在蒂芙尼挑选钻戒。

薛北渔走后,他又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他对薛北渔说的那句话不是借口,在他心中,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乖、最好的女孩。她知道要想准时下班就要努力工作、要想早起就要早睡,要想保持身材就要老老实实去运动……她深谙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并认真执行,她从不犯错,不被捷径诱惑,更不会去走弯路,她的一生定会过得轻松顺遂。

而他是个犯过错也走过弯路的男人,他害怕自己会成为他爱的女孩人生中的弯路。

这天又是一夜没睡,浑浑噩噩地熬过了一个白天。下班时间一到,他恍惚间仿佛看到左手边的人站了起来,正想抬头说一句“明天见”时,才看清身边那个空空的工位。他受不了了,如果他的心从未被那个小魔女填满,他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但回不去了,既然她向他施了法、下了咒,那他也不能饶了她!他要用一枚戒指、一纸婚约把她的名字刻进自己的生命里,命里起起伏伏他都不会再松开她的手。

直到蒂芙尼关门前,余昇才挑好那枚钻戒。算不上特别满意,在他的眼中,这世间的一切都配不上薛北渔,包括他自己。但他已经准备好了,待薛北渔回国,他就要用这不入流的俗物,把那个魔女拖进自己的凡尘。

从店员手中接过包装好的钻戒,刚一走出蒂芙尼,他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仰面晕倒在了台阶上。

尾声

薛北渔一下飞机就听说了余昇的死讯——因多日失眠过劳,突发心脏病,死在了急救车上。

她冲去公安局,拿着那张算命的发票,坚称是自己杀了余昇。他的死是因为她要他从这个世界消失。

“听说他在急救车上一直在喊你的名字,让医生一定要把这枚戒指交到你的手上。”老刑警柔声安慰着薛北渔。

“你看,他死也要拿这个东西圈住我,我能不盼着他死吗?我说了,是我诅咒的他,是我杀了他!”薛北渔紧紧地攥住拳头,试图让戒指的棱角划破自己的手掌,融入自己的骨血。

老刑警掰开她的手:“孩子,也许你说得没错。这个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杀手,连树都会杀死长在它阴影下低矮的植物。你的心现在肯定也被悲伤杀死了。你们之间是一场互相谋杀,你已经接受了惩罚,不需要再惩罚自己了。”

薛北渔点点头,扔掉蓝色盒子,把那枚戒指戴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入夜色之中。

她要余昇从生到死,都嵌在自己的心上。

——原文载于2020年爱格1月刊《不死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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