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俚语
本文作者:常永明
乡村是个自由的天地,空旷的田野,孤寂的山头,憩卧的村落。
如果不是偶尔一声老牛的长哞,还有那两家的狗在对话……
这里很安静,很安静。
你想唱就唱吧,尽管你五音不全。吼上几声,吓飞了鸡,但没人笑话你。你想说就说吧,从炕头到街头田头,少不了三三两两的老少爷们大娘婶子在扯着闲话。
这是乡村千百年来的本色。
久而久之,竟有了老家那独特风味的乡言俚语。
村里人说闲话,时间长了也会说出些“艺术”来,甚至文学。第一个“艺术”就是“串话”,尖锐活泼形象生动,大多还押韵。其实就是一些直指时政时事的民谣。可以想到《诗经》中的风诗,本源大约相似。
比如,讽刺大集体时的干部腐败:“村看村,户看户,社员就看队干部,干部明拿进仓库,社员黑夜偷大豆。”“队长肥,会计胖,保管吃下个双脊梁。”
另一种则是“四x”式,例四大、四小、四大难缠……有些带点黄色,真不便举例了。不过,凡在乡村住过的人,说到这里,你一定会马上想到许多串话了吧?
而且,每个村庄差不多都有一两个串话家,大到国事,小到村中趣闻,他们口头一发表,一经传扬,很快风靡一方,闻者无不开怀大笑。作家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不就取材于此吗?我们中旗的“李有才”,哪个村庄没有一两个。他们说起来闲话,一套一套的。这些人也会得个含贬的诨号:张谝子、李谝子。
另一种形式叫“风凉话”,顾名思义,就是人家火扑扑的场面,结果来了一股冷风或浇了一瓢凉水。也有叫“俏皮话”或“跌二话”。
比如文革时期,村里一群红卫兵挨门挨户剪女人的发辫,有一个老光棍拦住一群年青人,他撩起腋窝说:“来来来,这地方的毛也老长了,也来革他娘的命吧。”哄笑声把个革命行动嘲弄得很俗气了。
有时生产队开会,某个人突然来一句风凉话,除了引发哄笑外,还真能推翻某一“重大”决议。那时统购统销,每个村都有交售生猪任务。队长说:“每户必须出售一口猪,支援国家建设。这是任务。”
人群中站出一个人,慢悠悠地说:“要我老婆不?”队长一愣:“不要,要猪。”这人笑嘻嘻地说:“我那老婆把猪喂得病死了,我家没猪卖,你让咋完成任务?”
旁边早有人插句风凉话:“我有猪,换你老婆行不行?”
那个老婆早忍不住了:“枪崩猴,老娘连猪都不如?”
想想这会场还能庄严下去吗?
有时台上人讲大道理,台下有人小声来一句,周围马上爆发一声压抑的哄笑。
台上领导描绘农村未来:“将来点灯不用油。”下面就有人说:“对,瞎摸。”又说“耕地不用牛”,下面对上一句:“人拉。”没心没肺的乱侃,驱除了一些枯躁。
但也流露出某种抵触情绪或表现一种叛逆心理。
曾有一个阶段,许多贵人宴席上也轮流讲“段子”来助酒兴,有人说这是赵本山小品泛滥后的影响。那么赵本山的段子又从哪里来的呢?
其实,每个乡村都会流行或制作各色各样的段子。段子,其实就是笑话或幽默故事。形制精巧,三言两语,极是幽默,讽刺力强。主人公有懒汉、小气鬼、财主、长工、新女婿、新娘或某个领导以及村里某个人,故事夸张辛辣,会让人捧腹大笑。由于内容特别,也不便例举。其实,不少微信群里也常有类似这样的段子,还有拍成小视频。比如“大街上一辆奔驰车主往外扔垃圾,一个清洁工无奈收拾。这时一个青年走来,操起畚箕中的垃圾塞回车里……”小视频比段子更逼真,虽说有些变异了形式,但段子的本性还在。
这样的段子流传以后,人们熟悉了,还会诞生另一种语言艺术——歇后语。比如,刘二端盘——忍受不住肉丸子。据说有个叫刘二的人,人家办婚礼他给端盘,一边端,一边捏起一个肉丸往嘴里塞,让人看见了,他急急地辩解:“丸子太香了,我没有忍受住嘛。”于是有了一个小段子,也诞生了这一条歇后语。这条歇后语成为熟语进入了当地人的语言,等同于“情不自禁”“把持不住”等等。而且,刘二也成了个艺术形象,有“刘二盘炕”、“刘二请人”、“刘二搬岳母”……
串话、风凉话、段子、歇后语,本就是多胞胎,它们共性是指向性明确,讽刺力强。对于一个政治觉悟不高的人来说,最易误入歧途,产生消极影响。也就是说这乡言俚语不是无边无沿的,不能为了高兴而信口开河。
当实行农业合作社时,村里有一个人编了一段串话,直接抨击时政:“爷攒攒,爹攒攒,共产党来了一铲铲。”这是多么反动的一句话,攻击合作化,污蔑党。在周围群众中产生了极坏的影响。后经过教育,但此人仍不改他的毛病。让他谈认识,他又来一句:“骑了个骆驼狗咬了腿,你说这运气低不低。”引得社员捧腹大笑。一般说来村干部对这种人最多笑骂一句。
文革中,批判我们公社一位姓胡的校长,记得他反动言论有一条是攻击党。据说几位老师在一起说闲话,说:“党叫干啥就干啥,”他随口抬杠:“党叫你夏天割莜麦,你就去割吗?”夏季莜麦才成垅,怎么能割呢?文革一来,就成了他的罪状。
我们公社还有一个喜欢调侃乱说的人,文盲。毛主席畅游长江,登在报上,一个小伙子告诉他:“毛主席凫水水(游泳)都登报了。”那个富农反口一句:“……登报哇,你能管得住?”文革中这一句,让这人在全公社几十个生产队游斗,最后判了刑,在监狱服刑数年。
今人对文革评说不一,但就乡村而言,确实教育了群众。人们终于明白了,“药不能乱吃,话不能瞎说。”
这时,记得又诞生了一些串话,“犯病的不吃,犯法的不做,犯忌的不说。”“公社(干部)训大队(干部),大队训小队,小队训社员,社员薰旱烟(方言抽烟叫薰烟)。”干部训斥社员,社员默默抽烟冷冷相对。还有一句尖刻的风凉话:“不怕磨秃他的牙,使劲地说。大不了,咱少用挖耳勺掏耳朵。”由此可见,乡言俚语具有两重性。
村里人的嘴是闲不住的。我的一个表哥,文革中曾被“专委”专政了半个月,白天劳动,晚上转村批斗。他说开始还有些羞气,几天后,一回关押地,大家嘻嘻哈哈编串话,至今还记得几句,是说各村批斗会特点的:“南油房闺女声音脆,二三号地尽呵锤(呵锤:方言头脑简单,动不动出手打专政对象)。干丈忽洞瞎胡吹,北五井日哄鬼……”北五井这个村庄,民风好,批斗会只是走个过场。据说这些串话出自一个叫曹亮的专政对象,此人是二号地信用社职工,他很会写文章。如果串话有文人参与,自然就另有韵味了。但出自被批斗者口里,真让人哭笑不得。他们还互相嘲弄:“xx的睡功,xx的嘴功,xx的腿功,xx的裤裆功。”说的是他们中间有个老地主在批斗会上竟能睡着,最后那个人是批斗会上被人在裆间狠踹了一脚,竟安然无恙。同时又把他编入“四硬”里面。由此可见乡村人这种语言形式的顽强或调皮。何时才能让它消停呢?
这时收音机进了乡村,我们村有一个木匠120元钱买回一台美多牌只能收一个频道的台式收音机。这成了全村人的大事,听收音机。屋里屋外挤满了人,搞得这家人苦不堪言。第二年,生产队买了一台后,这家人才得以解放。集体的收音机,专人保管,定时播放。
记得乡村的闲话渐渐少了。至于电视机普及后,村里聚堆说闲话的人就不多,要说也大多议论电视里看到的某节目。但也有串话出现,“新闻联播……天气预报……”
乡居久了,我还是积累了老家许多乡言俚语,也常被其幽默尖锐生动形象风格所渐染熏陶。同时也不断告诫自己,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言论自由都会有个尺度的。乡言俚语也不在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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