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合元巷子·野殇
本文作者:张家树
那天看到一个朋友留言,说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们自小“野蛮生长,原生态发展”,我觉得这两个词用的很贴切。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大多家境困难,兄弟姊妹较多,家人没有太多精力照看,加之学习负担不重,回家也没电视电脑手机等可玩之物,小镇又不大,走不多远就是广阔田间山林,所以,原生态发展也就成为了必然。常听我媳妇讲一个笑话,她姥姥生了七八个孩子,吃饭时老数不清哪个吃了哪个没吃,也老分不清上门告状的班主任哪个是哪个。
原生态给我们带来的放浪天性固然妙不可言,但妙不可言后面也有沉痛的代价。这篇文章想讲讲儿时便已悄然凋谢的两个玩伴。
下笔的时候很纠结,这样的故事要不要讲、能不能讲,考虑再三,还是写出来吧,即便是为了纪念他们。前段时间很火爆的电影《寻梦环游记》,说的就是如果人世间的亲友已经忘记了逝者,那么他在另一个世界就真的永远消逝了。出于可理解的原因,文中隐去他们的真实姓名,就称他们为小安和小息吧。
电影《寻梦环游记》剧照
小安和我同岁,比我矮瘦一些,两只招风耳很显眼。小安是我“赤犊子”(光腚)长大的发小,也住在兴合元巷子,与我们院子隔一条马路。记忆中他家好像只有他独苗一个,所以自小便集父母长辈宠爱于一身,宝贝得很。我总是羡慕人家有吃不完的好吃的,有领章帽徽俱全的解放军服。不过这兄弟仗义,有好吃的总是与我分享,大檐帽也能时不时借我一戴,满足一下我的小虚荣。
不幸发生的时候我们大约六七岁,至今我还清晰记得那是个周末的下午,天气阴沉,我们几个孩子从北小出来,本打算回家,走到兴合元巷子西口时,碰到了七八个同巷子的孩子推着小车,去北河槽挖沙子。那些孩子也不大,最大的十岁出头,因为家里垫院子需要些砂石,就约一帮小伙伴帮忙替大人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情。那时风越刮越大,眼看着雨就要来,我想回家,但其它伙伴执意要去河槽和大家一起玩,家里养狗的还想顺便从食品公司下水道里捞几块牛羊内脏给狗改善一下伙食,于是我也随了大溜。
科镇北边有一条河槽,宽二三十米,深四五米。河槽平日没水,更多时充当了旁边食品公司的排污渠和北郊的垃圾场,只是在下雨时会起到泄洪的作用。河槽两边的堤岸自然形成,完全裸露,所以成为了镇里人挖沙的好场所,堤岸两边到处可见挖沙后遗留的坑洞,或大或小,或深或浅。
我们先是去食品公司排水渠口拿木棍搭了半天肉没啥收获,然后又在沙堆里玩了半天,间或帮伙伴们挖了些沙子。这时候开始下雨了,大家四散找躲雨的地方,有的藏在桥下,有的钻到了平板车底,更多的藏在了挖沙遗留的坑洞里,记得我是和同院毛蛋挤在一个虽然浅但背风的洞里。
前几日看了永斌所写的《北头起》,文中描述了北河槽发山水时的凶险场面,细思极恐,如果那天雨下得大些,时间长些,山水下来,估计这帮孩子大半活不了。
那天雨虽然来的很急,但属于雷阵雨,没下多久,十几分钟就停了。在躲雨的过程中,一个响雷把我们震出了坑洞,那声巨响无法形容,第二天才知道当时不光是响雷,还伴着一处塌方。在大家惊慌失措中,风雨停了,雨后的空气很清新,孩子们似乎玩性更浓了,又逗留了很久。直到天快黑了要回家,大家才发现小安不在,不知是谁说可能回他爷爷家了,于是大家也没在意,各自回家吃饭。
晚上大概八九点钟的时候,我已经钻进了被窝,就听得门外很急的敲门声,来的是小安的父母。我记不起当时的情景了,听父母讲她妈听说我们去河槽挖沙神色就不对劲,听我说“轰一声雷把我们震出沙洞”时就瘫软了。当夜,在一帮街坊同事的帮助下,大家去了河槽,听当时在场的父亲讲,在塌方处,只挖了几铁锹,就铲出了小安最喜欢戴的大檐帽……
小安的妈妈从此受了刺激,好长时间神情恍惚,成了现实版的祥林嫂。不久后,他父母就举家迁离了科镇,迁离了这个伤心地。
中旗夏天特别短,适合游泳的日子更短,就七月中旬到八月初那二十几天。直到现在,我也喜欢游泳,之前坚持了好几年,后因鼻炎日益严重放弃了。我的泳技还算不错,除了大学时认真学过规范动作外,幼时在大小水库练就的狗刨、踩水功夫也是坚实基础。
所谓大小水库,都在镇子北郊,马永斌同学所说的北头起。据说大水库下边是一眼废弃的机井,因地势低逐年累月形成了一泡水,后来一队拿石头水泥砌了围堰作为生产队灌溉菜地的水源,有一个标准泳池大小,水挺深,足有三五米,水质挺好,下面水草丛生。小水库紧挨着大水库东边,其实就是一片洼地,下过雨后会成为一个水泡子,平时基本干涸,水最多时也就半个游泳池大小,而且就是浑水一洼,底子全是稀泥,最深处也就及胸。
我游泳的第一个师傅是小息。
小息家住兴合元巷子东岔路、广播站东边的巷子里,家里兄妹三人,他是老大。小息个子很高,瘦麻杆,可能那时营养不良,长着一个大奔楼。因为我俩小学一个班,又住在一个巷子里,上下学经常相跟着,交情很好。
小息家离大小水库很近,他自小便“常在河边走”,没上学就学会了狗刨而且敢到大水库里游来回。从二年级起,他开始怂恿我和他同去耍水。平日里老听大人讲大海滩大水库去不得,每年要淹死一个,来年这个淹死鬼会接着向他人索命,所以一开始我是拒绝的,但架不住他们每次耍水回来后兴高采烈描述的诱惑,最终还是加入了敢死队。
耍水是绝对不能让大人知道的。记得每次中午,我先假装睡着了,然后等父母入睡后悄悄爬起,到凉房里偷一头蒜或几个辣椒(下水前吃了暖身用),从破棉被上揪一缕棉花(堵耳朵用),然后与小息在一个僻静地点接头,真有点地下党活动的味道。有几次被我哥发现,我们都郑重承诺互不出卖,他掏他的雀儿,我耍我的水,彼此难得地做到了惺惺相惜,相安无事。
我先从小水库的烂泥里学起。现在推崇的泥浴,那都是骗人的,我们成天光着屁股拿烂泥打仗,成天享受自然泥浴也没见自己皮肤细腻半点。在小水库扑腾了一假期,学会了狗刨,然后在师傅的鼓励和引导下开始下大水库。先是吊个小角,然后逐渐大胆开始吊大角,最后居然能到水库中心游,还学会了踩水。
永斌同学曾生动描写过偷菜,我再补充一个场景。我和小息从巷子里出来到水库就经过愣二喜看守的菜地,最近的菜地离水库也就二三百米。暑假里的中午是高危时期,所以二喜看的很严,要想偷菜,除了有勇还要有谋。我们一般溜着菜地边儿边走边观察计算,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以迅雷不急掩耳盗铃之势拔个蔓菁或萝卜就跑,后边二喜狂追,我们边跑边脱衣服,到水库边一扔衣服一褪鞋,扑通一下就跳了进去,战利品往两腿中间一夹,怡然自得地游着。面对水里众多光屁娃娃,追到水库边的二喜即便是神仙也也辨不清谁是刚才的小偷,只能哇哇咒骂几句赶紧回去以防后方空虚招致更大损失。
悲剧发生在三年级暑假。过几天就开学了,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大小水库人已经很少了,我和我师傅属于最后一波还在流连的人,还想享受一年中仅剩的温暖,享受仅存没几天的耍水季。
又是一个周末,那天中午大姨邀我们一家去吃饭。大姨家生活条件好,听说午饭还有猪头肉,所以,饶是小息约我抓住最后的日子耍水,我还是抵不住猪头肉的诱惑,去了姨家。一顿丰盛的午餐过后,再到街上溜达一圈,四五点钟时我回到了兴合元巷子,刚过电影院碰到了苏波,一见面,他就急切地跟我说:“你知道不,小息淹死了”。开始我以为他开玩笑,后来从苏波的神情看绝不是。我惊呆了,反应过来时浑身发抖,也没心思细问缘由,只是哀求苏波陪我回家。家里没人,我摊在灶火仡佬里,紧紧拉住苏波不让他走,直到姐姐回来。
后来听人们说,那天小息是自己去的,而且那天水库没有别的小孩。他去水库一来为耍水,二来也是为了减轻母亲负担洗洗自己的衣服,开学能穿得干净些。据说发现不对劲的是不远处一个放马的人,过了好久没见人上岸,过去看,只有洗完的衣服晾在草地上,又等了好久不见人影,于是报了信。至今我也不清楚人们是怎么知道他就是小息的。
打捞小息的那天我也去了现场,不大的地方聚集了一两千人。出事那天,镇里的武警就拿绳互相拴着打捞过一次没发现踪迹,第二天调来了好几台水泵想把水库的水抽干后打捞,但那个泉眼水很冲,抽了半天也没见下去多少。于是,街坊从集宁请来了他的战友,曾经的海军潜水兵。那是我第一次领教啥叫高手,那个人来了后拿酒搓了搓身子,又喝了几口,在岸上热了热身,然后下水,第一个猛子上来没发现,第二个猛子就有发现但气不够了,第三个猛子拎着小息的脚脖子出了水。
和我猜测的一样,以我师傅的水性不会摆脱不了水草的纠缠,他是扎猛子时扎到了淤泥里,肚子扁平,一点水没进,但整个头部器官里全是泥。
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抽掉了一包烟,心情很复杂。确如我开头所说,原生态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欢乐,但这些欢乐回头想想好多都是刀头舔血,想来后怕。再三追问自己那种原生态究竟是好是坏,没有答案。但直觉告诉我,我还是更喜欢儿时的那种环境和感觉,虽然危机四伏,但天性却可以恣意生长,毕竟,万事都是一把双刃剑,欢乐也一样。
愿我已逝去的发小们在另个世界欢乐依旧。
本文作者1970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科布尔镇,现就职于呼和浩特市一家能源类企业。
【本期幕后】
策划:楚楚
编辑:楚楚
校对:图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