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淮安 | “香干————臭干——”
是夏天的傍晚，院子里的水泥地坪刚泼过自来水，热气混着土腥味一阵阵向上蒸。小饭桌和板凳已经搬到院子里，盛绿豆稀饭的钢精锅端到桌上冷着。野茉莉在黄昏里开得一大片一大片，暗粉粉的香气。
蚊子还没起塘，大人们拿着芭蕉扇啪啪拍着腿，说着闲话。蝙蝠低低乱飞，掠过对面屋顶的瓦片，小孩见了拍手唱：
蝙蝠蝙蝠早来，
给你一双草鞋。
蝙蝠蝙蝠迟来，
给你一双皮鞋。
一边唱着，一边塑料拖鞋故意去趟水泥地坪上将干的水洼。
在这样的黄昏里，卖香干臭干的人来了。
“香干——————臭干——”宛如歌吟一般的，曼声的叫卖，带着点金属质地的，悠远的尾声。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是卖香干的人到了隔壁的巷子了。此声入耳，心摇神动，小孩赶紧去磨大人，磨厨房里的妈妈是不行的，新一炉饼子正要出锅，妈妈在锅台前热气熏腾，一身的不耐烦，去找肯定被骂一顿。
于是去找正在芭蕉扇拍腿的爸，爸大方，摸出钱给小孩。竟然有一块！不愧是爸爸！捏着稀软的粉红色纸币，小孩欢呼一声，杀将出去，塑料拖鞋吧嗒吧嗒。
不认识这张钱？我们中间隔着80年代！
门外路上，卖香干臭干的人还没来，怎么还不来呢？怎么还在隔壁巷子呢？小孩低头用拖鞋尖踢着土，路边草草塞责的绿化带上种着小叶黄杨和侧柏，谁家的母鸡在树下沙土里崴了一个窝，天晚了，母鸡还不回家上窝吗？
来了来了！卖香干臭干的人，骑着二八大杠的旧自行车，车后绑着元宝篮，远远地一路唱将着，缓缓骑来：“香干——————臭干——”
要不要迎上去呢？因为手心里那一块钱，似乎得了矜持的底气，还是在这儿等着他好了！啊呀，一个大人拦下了卖香干的人，还是跑过去吧！
吧嗒吧嗒跑过去，卖香干的人刚做完上一笔生意，把一点纸币捋平了，往身上斜挎的破黑色人造革包里塞。小孩过去，很有气势地说：
“称一块钱香干。”
大大的元宝形的竹筐，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时间久了，成了酱黄色。
上面的盖布原来或许是白的，早变成灰色。卖香干的人把盖布掀开，里面是盛香干的钢精锅，香干一个个圆溜溜地浸在汤汁里。卖香干的人摸出一双长筷子（比家里的长好多！），往一个窄窄的小塑料袋里拣香干，一块，两块，三块……没了！
小孩嘀咕：“一块钱的就这么多？”
“少一块你来找我！小大姐啊！今年豆子贵啊，不赚钱！多给你点汤！”
又一把长勺子舀了点钢精锅里的汤灌到袋子里，汤里有点碎辣椒皮、碎香菜叶子。
“臭干要不要称点？”
才不要买臭干，臭干是灰白灰白的扁方块，散发着臭味，虽然大人都说：“臭干闻着臭，吃起来香得很。”但只是说说而已，家里谁都没有尝试过。
▲臭干子
滴溜着一小袋香干往家走，先摸出一个，自己尝尝，这是小孩出来买东西的福利。
淮安的香干，和其他地方的都不一样。一直到长大去外地，我才知道，原来本地人称为香干的，实际上是外地说的素鸡。这是用好千张裹成一卷，放到卤汁里去煮，煮好后切片，每片一卷一卷，纹理分明。有点像长大后见到的年轮蛋糕，和长得更大后见到的肉桂卷。
▲淮安香干。本文作者现在美国，估计看了这张图，立刻飞回来的心都有了
小孩吃香干的时候，永远是叼住一片香干的那个开口部分，一点点地撕开来，慢慢吃。那时候，还不知道食品店里很快就会出现一种泡泡糖，叫大大卷。
端着饼子出来的妈妈发现饭桌上出现了香干，很生气。
“又买这东西！乱花钱！脏死了！一点都不卫生！”
小孩装着听不见，赶紧又夹一块。小贩的香干做得比平常的豆腐干好吃多了，家里饭桌上从菜场买来的的豆腐干，白馥馥的，炒什么都一股豆腥气。香干又有弹性，又不渣，咸香咸香的，唔，再夹一块……
“吃那么多，齁咸齁咸，也不怕咳嗽！”
香干袋子被妈妈收进了碗橱里。
一点都不齁咸！
绿豆稀饭喝掉了一碗，饼啃掉了大半块。天渐渐暗下来，先是宝蓝色，再是浅黛，深的钴蓝，屋里橙黄的灯火亮起来了。
远方隐约传来唱歌一般的声音：
“香干——————臭干——”
“卖香干的人还在卖啊。”大人说。
听说，卖香干的人，都是老淮安那边的，他们下午出来，骑几十里的路，卖完了，再骑几十里的路回去。
天已经全黑了，蝙蝠都回了家，星星出来了。小孩想着那个卖香干的人，他的元宝篮子空了，旧人造革挎包里应该多了不少毛票。
他像一块收获过的土地，又安静，又满足，又疲惫，就这样慢慢地骑着他的自行车，在蓝色的夜空下骑回几十里路外的家去。小孩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很浅的哀伤。
妈妈端着锅碗回厨房洗刷，小孩赶紧偷偷溜到碗橱边，伸手进去再摸出一块香干来，一路撕着吃。洗澡水要烧好了，待会洗完澡出来，再摸一块……
后记
我成为一个大人之后，走过很多地方，吃过很多地方的香干、茶干、熏干、辣干……作为一个食谱广泛的人，也热爱各种臭豆腐：南京风格的，绍兴风格的，号称长沙火宫殿风格的……中国是豆制品的国度，没有了豆制品，美食的江山该多么寂寞。
然而没有一个地方，有淮安风格的香干。
至于臭干，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尝试过。
作者：huaiyinghou
编辑：周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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