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小说欣赏」《陈万言》:一段悲喜交加的故事,新娘从婚车上被丢下,过路的商人幸运拾走

陈万言,清丰人。清虽下邑,交于直、豫之间,通衢大道,商贾往来不绝。万言居城,聘妻宁氏,居乡。陈有中户产,是年冬尽将婚。

某日之夜,炬而亲迎。北俗婚期取岁尽者何?曰无忌禁也,又农商之隙也。夜而往者何?曰恐示人以朴,故多卜夜。亲迎者何?曰古礼也。贫者不能备彩舆,或驾牛车,蒙以猩毡,郎则马而前导。陈至宁舍。如婚礼,出载其妻归。大雪,车中伴娘,先自陈家来者,俗呼之取女客,盖贱而非婢仆等——是日饮宁酒而醉,车行欲呕,不顾而唾。新妇恐其渍新衣,退诸后箱。车固无式楺木[1],时超乘度[2]舆梁,辕仰新妇坠。前行者拥而奔,不知也。

有豫人布客卞丰者,乘骡冒雪,遄归度除[3],遭女哭于途。卞下视之,新妇也,询以故。卞思欲送归追婿,则有北门之管;将归其女家,又无前路之征夫。弃之不可,送之何往?斯时为卞计者,惟有停骖待旦,相与株守,义也。而卞一转念则不然。乃诳之,掖妇上骑,卞随行。少而雪甚,遂欲与女并辔。女羞,不能却。卞喜,纵鞭七十里,抵家启户,曰:“得偕一新妇归。”家人固以为卞之新妇,而卞即亦居为己之新妇。彼新妇者,早已含颦于走马时矣,遂不贰焉。

卞无妻,有母多病,一妹十岁。宁氏能作家,事母抚妹颇任劳,夫妻笃爱。一日,宁氏至后园种豆苗,铲浮土,得二罂,皆白镪,可数千金。乃以其一告卞,家遂裕。

当麦秋,卞贸归,辰出收获,见一人持镰卧地上,卞曰:“若何不为刈?”其人曰:“人皆外我,将不我佣。”询其里,曰:“清人。”卞曰:“清去我不远,何外之,盍为我佣?”其人随卞往。问其姓,曰陈。陈勤恳,人登一陇,而陈秀两歧。卞喜,厚而佣之。
       卞思茨屋[4],欲致墁师[5],陈曰:“无庸,我能之。”是日亭午,宁氏黹于窗前,陈则茅于阶下。宁听其言,如清之声,问曰:“尔何许人?”陈曰:“清人也。”宁曰:“有陈万言,识之否?”陈笑曰:“佣也。何知佣名?”宁曰:“我宁氏之瓜葛也。闻尔娶妻而失妻,有诸?”陈叹曰:“惟其然,而佣之所以有今日也。当时娶妇,归失妇,我以为宁之匿;而宁之女归无女,又以为我之害之也。我仇宁,宁复冤我;鸣之于官,两姓被絷,终不能结,遂悬其案。迄今事隔五年,官经四任,与其疑而不解,何如疑而释之。乃告宁家,情甘罢讼。而我家落,宁氏亦贫。”宁曰:“尔今犹与宁氏仇否?”陈曰:“今两无欺隐,固耦俱而无猜矣[6]。”宁曰:“我久不通宁氏母,欲假尔作寄书邮,曷往焉?”陈曰:“惟命是听。”宁即封布函,有物累累付之。给川资,并具糗粮往。卞归问,宁曰:“伊连日欲归,酬之不受而去。”

陈归途饥,掰糗以啖,中馅一金,三掰如是,不之解。抵宁氏,呈书而告。宁母疑,拆其函,金之外,则其女当时受陈氏钗也。宁父母乃往卞,见女抱头痛哭,寻卞争詈,卞不敢出。而陈复诣卞,汹汹四起,讼将兴矣。卞惴惴无所计出。
      宁氏于是乃请父母及卞母、卞丰、陈万言咸集于庭而言曰:“我为宁氏女,今为卞氏妇。既为卞氏妇,则不得复为陈氏妻。当女之适陈也,陈实弃女;女之归卞也,天实与卞。至若乘危于昏暮之间,要之而去,则卞之咎所难辞。然而以尔车来,胡为乎泥中?是陈之自失也实甚。今即鼠牙雀角[7],官断前归,而女守从一之义,虽速讼,而必不汝从,陈将奈何?为今之计,父母以女故家落,女愿以金为父母赎产。陈万言亦以女故遭家不造[8],迄今未娶。卞丰有妹,我姑也,今迨吉,将以适陈而偿,我更以五百金为之奁。由是姻娅相通,嫌疑尽释。虽曰人为,岂非天道。不然者,讼者终凶也。请以质之三老[9]。”卞惧及祸,宁利其金,陈乐得偶,遂皆从之。

于是卞拜陈,陈复拜卞。女乃出其半藏之罂,分宁及陈。后其妹归陈之日,其兄从之。宁谓卞曰:“往送之家,毋使人马上得之也。”

译文:


  
陈万言,清丰人。清丰虽然是下县,但交于直、豫之间,道路四通八达,商贾往来不绝。陈万言居住在城中,与宁氏订婚,她居住在乡下。陈万言家境中等,这年冬天结束将要完婚。

某天夜里,陈万言举着火把到女家迎娶新人。为什么北方风俗中婚期取在年末呢?说是没有禁忌,而且农商都有空闲。为什么在夜里前往呢?说是恐怕人们看起来太简陋,所以多选择在夜里。什么是亲迎呢?亲迎是一种古礼。贫穷的人家不能备彩车,有的驾着牛车,用猩毡蒙着,新郎则骑马在前面领路。

陈万言到了宁家。依照婚礼,载着他的妻子回去。外面下着大雪,车中伴娘,就是先前从陈家来的,俗称为取女客,大概是那种地位低下的人,但不是婢仆——这一天她喝了宁家的酒醉了,车行时想要呕吐,不管不顾地胡乱啐唾沫。新娘恐怕她沾污了新衣,就退到了后箱。车箱没有能凭依的横木,车速又很快,车辕仰倒,新娘就坠在了地上。前面的人拥塞而奔,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有个豫地的布客叫卞丰,乘着骡子冒着雪,赶路回家过年,恰遇见一个女子在路上哭泣。卞丰下来看她,原来是个新娘,便询问她为其中的缘故。卞丰想要送她回去追赶夫婿,然而城门已经关了;把她送回女家,又没有人在前方领路。不能把她抛弃,把她送到哪里呢?这时卞丰所打算的,只有停马等到天亮,和她在一起原地守候,这是合乎义的。但是,卞丰一转念就不这么认为了。他欺骗宁氏,扶她上了坐骑,卞丰随行。一会儿雪下得更大了,卞丰就想和这个女子同马而行。女子害羞,不能推却。卞丰大喜,赶马一下子跑了七十里,直冲到家打开门,说:“我带一个新媳妇一同回来了。”家人实在以为她就是卞丰的新夫人,而卞丰也就把她据为自己的新夫人了。那个新夫人,早已经在骑马飞驰时哀愁不尽,此时只有顺从了。

卞丰没有娶妻,他有个多病的母亲,和一个十岁的妹妹。宁氏善于治家,侍奉母亲抚育妹妹特别任劳任怨,夫妻情浓。一天,宁氏到后园种豆苗,铲浮土,得到了两支罂(一种酒器),都是白银的,价值千金。就拿出了其中一支告诉了卞丰,从此家境逐渐宽裕起来。
        时值麦秋,卞丰做买卖回来,早晨出去收麦子,见到一人拿着镰刀躺在地上,卞丰说:“为什么不收麦子呢?”那个人说:“人们都因为我是外乡人不雇我。”卞丰问他是哪里人,那人说:“清丰人。”卞丰说:“清丰离我们这不远,不算是外乡,为什不来给我做工呢?”那个人就跟随卞丰来了。卞丰问他姓什么,他说姓陈。陈干活勤恳,别人收一陇地,而陈能收两歧地。卞丰很高兴,厚待并且雇用了他。

卞丰想要修理房屋,想找个泥水师傅,陈说:“不用找别人,我可以做。”这天中午,宁氏在窗前做针线活,陈则在阶下扎茅草。宁氏听见他说话,好像是清丰的口音,就问他:“你是哪里人?”陈曰:“清丰人。”宁氏说:“有个陈万言,你认识吗?”陈笑着回答:“就是佣人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宁氏说:“你与我宁家有瓜葛。听说你娶妻而失妻,有这回事吗?”陈万言感叹道:“就是因为这件事,佣人我才落得今日这般。当时迎娶新妇,回去的途中把她弄丢了,我以为是宁家把她藏起来了;而宁家的女子回去后也没见到她,宁家又以为是我把她害了。我仇恨宁家,宁家又怨恨我;我把这件案子告到了官府,两家都被拘捕了,最终还是不能结案,就把这个案子搁置了。事到如今已经五年了,官经四任,与其疑惑不解,不如疑惑着把人释放出来。我就告诉宁家,我心甘情愿罢讼。我家落破了,宁家也穷了。”宁氏说:“你今天仍然仇视宁家吗?”陈万言说:“现在两家都不互相欺骗隐瞒,所以没有什么互相猜疑的了。”宁氏说:“我已经很久都没和宁家的老母亲通信了,想让你做这个寄书信的人,你能前往呢?”陈万言说:“惟命是听。”宁氏马上封布函,把东西接连交给了他。宁氏给陈万言盘缠,并备好干粮送他离开了。卞丰回来问这件事,宁氏说:“他连日里想要回家,我给他酬劳也不接受就离开了。”

陈万言回家途中饿了,想把干粮掰开吃,干粮里面包着一块金子,掰了三个都是这样,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到了宁氏家,陈万言把书信呈上就辞行了。宁母疑惑不解,把函拆开,除了金子以外,就是当时女儿收下的陈家的钗。宁氏父母就去了卞家,见到女儿就抱头痛哭,想把卞丰找来责骂,卞丰不敢出来。而陈万言又来到了卞家,怒气冲冲,想去官府告状。卞丰惴惴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办。
       宁氏于是就请父母及卞母、卞丰、陈万言都聚在了大厅,说道:“我是宁氏家的女儿,现在是卞氏的妻子。既然已经是卞氏的妻子,就不能再成为陈氏的妻子了。那时我要嫁给陈家,是陈家着实把我抛弃了;现我嫁给了卞家,是天意。至于在昏暮之间乘人之危,诳我离去,卞丰难辞其咎。然而,前去迎亲中途我被抛落马下而不知情,这实在是陈万言自己的过失。现在即便相互争讼,官府判我归从陈家,然而女子奉行从一而终的道理,即使真去打官司,我也肯定不依从陈家,这要怎么办呢?为今之计,父母因为女儿家道中落,女儿愿意用金为父母赎产。陈万言也因为我的缘故家财散尽,至今未娶。卞丰有个妹妹,是我的小姑,现在正当嫁娶之时,让她侍奉陈万言作为补偿,我还要用五百金作为她的嫁妆。从此,姻亲相通,尽释前嫌。虽说是人为,这不也是天道吗?不这么做的话,争讼的人不会有好下场。这些可以向官府问明。”卞丰害怕遭受灾难,宁家认为金子有利可图,陈万言乐得配偶,就全都依从她了。

于是,卞丰向陈万言致意,陈万言也回拜卞丰。宁氏就拿出她藏起来的另一支罂,分给宁家和陈万言。后来卞丰的妹妹嫁给陈家那天,她的哥哥跟随着她。宁氏告诉卞丰说:“你送她去陈家,不要让人‘马上得之’啊。”


[1]式楺木:式,同“轼”。车厢前供人凭依的横木。

[2]超乘度:谓车速过快。

[3]度除:过年。除,除夕。

[4]茨屋:修理房屋。

[5]墁师:泥水师傅。

[6]耦俱而无猜矣:双方一样,没有什么不信任的了。

[7]鼠牙雀角:指争讼。语出《诗·召南·行露》。

[8]不造:指破产。

[9]三老:古代乡官,这里泛指地方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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