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蕴华:德国所见书影漫录(欧游札记之一)
二零一五年岁次乙未,笔者踏上了去德国图书馆寻找书籍的旅程。万里行程、半日时差,辗转京华已在远方。从法兰克福乘坐上火车,车窗外细雨迷蒙、山色氤氲。数小时后抵达德国巴伐利亚州首府——慕尼黑。
初冬时节,慕尼黑火车站人烟稀少,听说在数日前这里人声鼎沸,大批难民聚集此处,最终汇入他们的欧洲之梦。
巴伐利亚图书馆前荷马雕像
巴伐利亚图书馆(Bayerische Staatsbibliothek ,简称BSB)前身为宫廷图书馆,故该馆亦称巴伐利亚国家图书馆。该馆离慕尼黑大学很近。图书馆正门外是数位欧洲古典先贤的巨型雕塑,包括荷马、亚里士多德等。荷马游吟四方,盲唱民谣,在音律琴声中弹奏出迈锡尼文明的古老乐章。
进入阅览室拿出自己的证件递给馆员,馆员将早已准备好的书籍交给我。我心头一热,知道这一切周到而快速的服务有赖于德国维尔茨堡大学Roland教授的细心相助。
Roland Altenburger教授是欧洲著名的汉学家,学识渊博、气质儒雅,在唐传奇、明清小说等方面均有精湛研究,著有《The Sword or the Needle: The Female Knight-errant in Traditional Chinese Narrative》(剑或针:中国古典小说中的女侠)等。
在我来慕尼黑之前,Roland教授已经提前与BSB中文馆藏部的工作人员沟通协调,这才有了如此顺利的图书馆之旅。
Roland Altenburger教授所著《The Sword Or The Needle》
该馆共收藏中文图书13万册。这些中文藏书之渊源可追溯至十七世纪前后。几个世纪以来,传教士、汉学家等陆续为该馆进献不少珍贵汉籍。
1830年代,慕尼黑大学东方学教授、汉学家诺曼(Karl Friedrich Neumann,1793-1870)去中国,数年后回国时,带回所购中文图书六千余册,半数归该馆。
十九世纪中叶,意大利籍旅行家马吐齐(Martucci,1774-1846)私藏2700册中文书由路德维希一世购得并赠予该馆,奠定了该馆中文文献尤其是民间唱本文献的丰厚根基。其中有大量民间唱本,如广东戏文、木鱼书等。
诺曼与马吐齐两位学者凭借自身之力搜寻中国文献,这些文献漂洋过海,辗转至慕尼黑巴伐利亚图书馆,今日很多版本在国内已经荡然无存,而在慕尼黑却得以亲睹真容。
南音《陈姑追周》,巴伐利亚图书馆藏。
笔者在此所见的中国民间唱本多为广府俗文学唱本,大致可分为三种:首先是木鱼书(南音)类唱本如《陈姑追舟》、《蜜蜂记》、《西番宝蝶》、《金生挑盒》等;其次是粤讴(解心)类唱本如《粤讴》、《河下打水围》、《老女思夫》等;最后还有民间小戏类唱本如《寒宫取笑》等。
《花色冷淡解心》属于解心类唱本。它以女性视角展开描述,从对“薄情郎”之思引出“惜花”之意,表现出对情感之渐行渐远的深深担忧。全文共六段唱辞,委婉清俊,意境盎然。
在开头第一段唱辞中,引用“庄周蝴蝶”典故却不泥于原典。庄周梦蝶本为庄子在梦中以蝴蝶意象探讨哲学主客之题,在这里,却随手拈来,以市井趣味包裹典雅文词,将哲学思考幻化成风流意趣:
《花色冷淡解心》,巴伐利亚图书馆藏。
《河下南音打水围》属于南音类唱本。“河下打水围”一词专指去珠江赏妓。讲述男主人公思念妓女秋莲,遂情不自禁去珠江边观赏散心,终于在无数花船中见到了秋莲,两人重温旧情。情感表达较为直白,其中“大抵人生需要快乐,暂抛黄卷也何妨”、“但得花魁能独占,此身情愿当作卖油郎”等诗句均呈现民间语境中的生命诉求。
虽然文中多次提到“卖油郎”等《三言》中的人物与情节,但是,早已没有了冯梦龙《三言》故事首尾的批判性词汇与道德规制,更多了一种轻软的娱情色彩。
该文虽篇幅不长,却大段铺陈珠江边花船画寮之热闹,以及各种妓女招客情态。这些文字彰显出清代广州之地域民俗,可与史料互为佐证。
《河下南音打水围》,巴伐利亚图书馆藏。
《小青记》属于木鱼书类唱本。开篇数行诗句“悠悠世界浮沉过,荡荡襟怀宇宙璇……埋没风流千古恨,怜香惜玉有同情”已经道出创作者的人生感悟与创作情由。悠悠世界荡荡襟怀,身居盛世,心亦牢骚。
作者对古今才情女子颇堪惜怜,对世间情态自有流连,故云“怜香惜玉有同情”。这便是作者化名为“怜香子”之缘由。此唱本仅在欧洲图书馆有藏,日本学者稻叶明子等著《木鱼书目录》未见著录,当属罕见珍本。
冯小青故事实为三百年文艺流传史上的重要文本。明清以来,各种版本《小青传》有二十多种。冯小青自幼冰雪颖异,工于诗律,十六岁嫁与冯生为妾,遭大妇嫉妒,避居杭州孤山,不久含恨而逝。“负才零落,踯躅泥梨”的悲情故事在其死后迅速流传,戏曲、小说、诗词、弹词等各文体中均有小青故事的身影。
《小青记》上卷,巴伐利亚图书馆藏。
冯小青故事犹如一块石子投入湖中,在文坛产生了层层涟漪,它让我们看到一个事件是如何以文字的方式生成并发酵的。木鱼书《小青记》属于清代南方的流传版本,以广府说唱文学之样式重新书写这一传奇之事。
唱本结构较为精细缜密,时将小青《焚草》中的诗词融入文中,叙者之诗与人物之诗词互为映衬,诗中套诗,诗心互生,堪称“雅调”。如《伤情咏托》一节:“忽闻淅沥空阶响,闷倚栏杆断素魂。……题成共把来挥正,抒尽幽窗一夜心。”
上述文辞流转于诗词之间,将小青以生命写就的辞章融入叙述行文中,小青独坐幽窗孤寂抒怀,作者亦独坐芸窗搦笔寄情,两者相得益彰,情思遥渺。“小青吊影”一节更是将情思汇至深处,是对小青诗歌“瘦影自临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的诗性拓展与心理书写。 “我”与“影”实为哲思中的微妙存在,彰显出作者娴熟的古诗文底蕴与转化技能。
其中很多或直接引用古诗、或点化古文,从而使民间说唱文学拥有了唐诗宋词般隽永之境。前人诗句与当下心情互叠,从而使得小青之叹超越个体哀怜,映照出千年文化中的人文传统与诗性智慧。唱本最后几节写小青病逝后羽化登仙,悲情才女终入仙道之路,薄情个体因升仙渡化而与民同乐了。
《小青记》下卷,巴伐利亚图书馆藏。
此外,笔者还见到小戏类唱本包括《寒宫取笑》、《卖胭脂》、《贺寿封相》、《三凤鸾康汉玉》、《赵匡胤卖华山》5种。寥寥5种唱本,其规模数量自然无法与木鱼书及粤讴类藏本相抗衡。
然而这几种唱本均为广府民间小戏中之珍品,其中既有粤剧“大排场十八本”的经典剧目,又有难得一见的珍贵戏本。对于研究广府戏曲(尤其粤剧)的发展流变颇有价值。
这些古老的东方“民谣”不仅令国人倍感亲切,也令欧人为之倾心。德国大文豪歌德在阅读了广府唱本《花笺记》等译本之后情不自禁地写下了《中德四季晨昏杂咏》,其中云:“我沉溺于古时的梦想,与花相亲,代替娇娘。与树倾谈,代替贤哲。”这种“沉溺”浸淫着民间唱本的魅力,亦是文化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