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船共渡
□孙兴记得那是1967年的冬天,我随父亲及同村的几位乡民过黄河到开封去。常言道:隔河不为近。尽管故乡老村距开封仅一河之隔,但我们还是早早起了床,带上干粮,匆匆上路了。临近中午,我们赶到了黄河渡口。渡口坐落在茫茫黄河滩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萋萋枯草丛中,一片白帆突兀在滔滔黄水边,一艘破旧的木船瑟缩在滩头岸边。“万里那个大河哟,九十九道弯,这最后一道就在咱封丘县……水黄黄、天蓝蓝哟,长河落日滚滚的圆,俺家就在河边儿住,浪涛伴我好瞌瞌眠……”这粗犷的曲子,是那位肩扛铁锚三十来岁汉子嘴里呕出来的。这汉子一只眼正常,一只眼露着白白的眼球。数九寒冬,汉子竟然赤着两片脚丫。地上的冰碴子,在他脚下“咔嚓、咔嚓”地响,他的脚后跟乌黑而龟裂,脚面上血痂斑斑驳驳。那汉子在船头“嚯啷”一声放下肩头的锚链,然后站在高翘的船头上,眺望着天际汹涌而来,裹挟着漂浮物的混浊河水。“时候不早了,该装船了。鲇鱼头!拿酒来!”老艄公招呼那汉子。鲇鱼头快步走上前来,递给老艄公一只黑琉璃碗。“哗啦啦……”老艄公斟满一碗酒。高高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而后一扬手,酒浆飞向脑后滔滔黄水里。第二碗酒,老艄公泼洒在破损的船舷上。第三碗酒,老艄公则一饮而尽。而后,抹拉一下嘴,高声叫道:“显——船——”老艄公话音一落,但见十几个彪形大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纷纷跳上船来。寒冬腊月的上午,惨白的太阳漂浮在灰蒙蒙的雾霭里,像一枚软软的蛋黄。凛冽的北风,在茫茫的黄河滩上,尽情蹂躏着干枯的芦苇与菖蒲,专横而且跋扈。我们几个到用秫秸箔围成的卖酸汤丸子灶锅前,每人买了一大黑碗漂着几粒丸子的酸汤,热热的喝了驱寒等船。“冷吗?”爹问。“冷。我不怕。”我说。“好儿子,不怕就好。”爹夸我说。“船会翻吗?”我问爹。爹瞪了我一眼:“不会的,不会的。伟大领袖保佑着咱老百姓呢!”于是,我放心了。爹交代我说:小孩子家待会儿上了船,万不可说诳话。尤其不能说:歪了、翻了、沉了、漏了之类的不吉利话,记住了。船工听见,会把你扔河里的。我点点头,吓得心口“嗵嗵”直跳。这时,码头上传来一声呼喊:“过河的旅客,马上要显船喽!人三毛、自行车四毛、架子车五毛!”太阳从蒙蒙雾气里钻出来,黄黄的。两个船工慢吞吞抽掉翘板,其他船工则操起长篙,船舷两边各有四名船工站定。艄公一声号起,八个船工,肩抵篙柄,脚蹬船舷,一齐用力,木船开始慢慢移动。而后船工们踏着整齐的步伐,在船舷上来回走动。木船缓缓驶向茫茫苍苍的大河。“万里那个大河哟,九十九道弯,这最后一道就在咱封丘县……水黄黄、天蓝蓝哟,长河落日滚滚的圆,俺家就在河边儿住,浪涛伴我好瞌瞌眠……”船工们一人唱,七人和,船号盖过了呼啸的河风。甲板正中旅客堆里,盘腿端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说书的盲人。两个盲人漫无目的地仰视着天空,无所事事。“喂,说书的,来一段吧!给大伙解解闷儿。”一个船工说。“来一段吧。你又没打船钱。”众船工一齐撺掇。“中!中!中!”盲男人答道,“老少爷们儿,只要大家不嫌孬,俺二人在这里就撒撒臊。”盲男人遂招呼老婆,卸下肩头的乐器。盲男人用黑瘦的手“吱吱、扭扭”地调弦子,盲女人手握简板“劈里、啪啦”一串脆响,又“咚!咚!咚”地敲了几声小红鼓。“别磨蹭了,开书吧!”大伙有点急。“列位看官,今天咱说点啥呢?”盲男人欲自问自答。“啥都行!”观众以为他在征求大伙的意见。“哎嗨——说的是:墙上画马不能骑,骆驼拉磨不胜驴。以上两句诗言道罢,且听俺慢慢地唱来吧——“哎——哎——小弦子一拉,俺就开了腔/叫一声众客官,恁听端详/说书人吃的是百家饭,苦辣酸甜,凭这嘴一张/说书人俺不知恁是啥口味儿,也不知恁姓李还是姓汪/恁爱听文还是爱听武/恁是爱听潘来,还是爱听杨/我这里精忠报国有岳家军,桃园结义刘、关、张/唱苦戏我会《抱琵琶》,说喜剧咱就来个《董西厢》/想听权谋有《三国志》,肝胆侠义有《说唐》/《刘墉私访》是俺的拿手戏,《小寡妇上坟》听着忒凄凉……”渡船在盲人如泣如诉的唱腔声中,在“嗨哟、嗨哟”的船工号子里,或逆水向前,或顺水漂流。浪花拍打着船舷,水沫不时飞溅到甲板上,散落在人们的脸颊上脖子里,像天空中落下的蒙蒙细雨。婉转悠扬的二胡声里,太阳渐渐地西移,又渐渐地落下。所有的乘客都静静地坐在甲板上倾听盲人的演唱,忘记了茫茫黄河上汹涌的巨浪,河面上刺骨的寒风。突然,船在河心搁了浅。艄公嚷道:“大家不要慌。河水小,搁浅是常事。说书先生,尽管说恁的书。船上留我一个,船工下到河里推!”艄公话刚落音,船工们纷纷放下船篙。“谁家都有姐和妹,没法子的事。女客们都背背脸啊!”船工们大大咧咧地说。“伙计们,花了人家的坯钱——拓(脱)吧!”船工们嘻嘻哈哈地脱衣服。有的脱得只剩裤头,有的干脆赤裸裸一丝不挂。他们龇牙咧嘴“嗤哩拉哈——”,却毫不犹豫地下到冰冷的河水里。直到深夜,渡船才在船工们“嗨哟、嗨哟”的号子声里慢慢启动。而两个盲人也一口气没歇,一直为我们,为跳在冰冷河水里推船的船工们吟唱着这凄美的黄河谣。午夜时分,渡船在一片蓁蓁莽莽的荒滩前靠了岸。黑暗中,旅客们相扶相搀,前呼后拥磕磕绊绊地行进在漫漫黄河滩里。直到天蒙蒙亮,旅客们才爬上黄河南岸的大堤。大家互道一声珍重,而后各奔东西。深沉夜色,苍茫河水,潇潇北风,幽咽二胡,船工号子,孤帆远影,这些在我脑子里定格了那个遥远的隆冬腊月,一群陌生人共渡黄河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