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远方【第二章 转运】郝毅是这个村里走出的第一个“世面人”。在豫东平原上，凡是出过远门、见过外面世界的都叫“见过世面”，也是“能人”的代名词。郝毅见的还不是一般的世面，他当兵了，而且还混成了连长。郝毅长得非常排场，大高个，细白的皮肤，漫长脸上一双小眼睛显得特别精明。那时候，王家的大队书记王忠祥正给闺女物色对象，就看上了郝毅，觉得这小子模样好，人又精明，将来肯定有出息，就主动托媒人去郝家给自己的闺女王美英提亲。王美英是个矬个子，罗圈腿，柿饼脸，郝毅不喜欢，就打算拒绝这门婚姻。这桩婚姻最后能成，郝毅的母亲梅婶起了关键作用。梅婶家在归德府西一公里的梅庄，八岁就被卖到归德府桂县长家做丫鬟，直到二十二岁解放时才出桂府，嫁给了当时还是富农的郝毅的父亲郝自立为妻。她前前后后共侍候桂家两代人，上上下下见过的官员富绅何止千人，耳闻目睹的人情世故更不胜枚举，所以虽然识字不多但颇有见识，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梅婶深谙世事，她洞察到这桩婚姻将给儿子带来的光明前途，所以她要说动儿子，同意这桩婚姻。梅婶问，你想一辈子待在农村种地吗？郝毅说，不想。梅婶又问，那么你靠什么能走出这个村子？郝毅说不出来。梅婶再问，你爹死得早，我们家又是富农成份，你觉得你娘我有办法能送你出去吗？郝毅不吭气。梅婶接着问，二江的媳妇齐整（就是漂亮的意思）不？二江的媳妇当时是我们这一代出了名的俊媳妇，高挑身材，瓜子脸，细皮嫩肉，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羡煞许多年轻后生。郝毅说，齐整。梅婶说，管啥用？黄土一染，不照样灰头土脸！看儿子不吭气，梅婶断定儿子松动了，就又加了一把火。现在就是转变命运的机会，你抓住了，凭王忠祥的能力和社会关系，给你找个出路应该不是难事，你不就出息了？媳妇是用好日子养出来的，我的傻儿子！梅婶没有夸张，王忠祥是我们这一带资格最老口碑最好的老支书，威望非常高，连公社书记都敬他三分。更关键的是，王忠祥的兄弟王忠武在县政府任副县长，这是他们王家最大的政治资源和靠山。郝毅还是聪明的，他思考了一下午，终于思考明白了，最后点了头。梅婶遂利索地应下了这门亲事。既然是亲戚了，又关系到闺女一辈子的幸福，王忠祥就不遗余力地给准女婿索摸出路。这一点不用梅婶怎么催，他跑得比梅婶快。不出一个月，他就找了两条出路。去平顶山煤矿挖煤，做个煤矿工人，这个出路立马就被全家人否定了，不说梅婶不同意，王美英的娘和王梅英这一关就过不去。去挖煤，那要遭多大罪啊，虽说挣钱不少，太危险啊，整天担惊受怕的，这日子怎么过？你这是找的啥门路？美英娘一句话就把王忠祥噎倒了。不用说，这条路彻底否定。第二条路是去公社当通讯员。郝毅中学毕业，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当个通讯员倒也合适，也能干得下来。可是是个临时工，没编制。梅婶也不看好，临时工，啥时候能熬出头？还是在公社这个犄角旮旯里。但梅婶聪明，这一次她不能再明确表态，于是就采取迂回战术，私下鼓动儿子，让美英继续给他爹施加压力，继续找。又过了一个月，第三个机会来了，去部队当兵。梅婶不愧是见过世面的，看问题总是高人一等，她认准这条路最有出息。郝毅不想去，他也觉得太苦了受不了。这一次，梅婶高瞻远瞩的眼光和巧舌如簧的口才再一次发挥重要作用。她循循善诱讲道理，当兵虽然刚开始吃苦，但锻炼人，接触的人也多，还有提干的可能；即使转业了，政府也给安排一个正式工作。而且，儿子还有一个优点是梅婶引以为傲的，这大概也是遗传了她的优点，儿子巧嘴八哥，能说会道，这一点郝毅小的时候梅婶就发现了，小时候，儿子老是黏在她身后说个不听，问这问那，奇奇怪怪的问题一大堆。八岁时，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大人抬杠，愣是把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说的没词了。俗话说，好胳膊好腿，不如一张好嘴。这会给儿子锦上添花的。结果是，郝毅再一次被母亲说的心悦诚服，欣然同意。秋天，县武装部一年一次的征兵工作开始，王忠祥就通过兄弟王忠武争得了一个指标。对于农家子弟来说，去部队当兵是改变命运的捷径，这就意味着基本上成了公家人，和考上大学同等荣耀，光荣实惠双丰收。王美英笑了，梅婶笑了，郝毅也笑了。郝毅被分配到青岛当陆军。走的那天，半个村庄加上王梅英家里人敲锣打鼓吹响器，热闹得如同过年唱大戏。郝家族长专门准备了一壶酒，在村口为郝毅送行。也难怪，好男儿保家卫国，志在四方，本就让人礼敬有加；郝家这几十年都没出过世面人，郝毅是第一个，郝家人当然高兴。郝毅一身橄榄绿，英姿飒爽，格外精神。饮完三杯酒，郝毅转身上车，和众人挥手告别。梅婶长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却忍不住流下泪来。对新兵来说，刚入伍的前三个月就是鬼门关。部队铁的纪律让这些十七八岁、在家宝贝惯了野惯了的半大娃子一下子蒙了，太紧张了，太累了，每天十个小时的训练，站军姿，练正步，队列操练，早出操，晚学习，五十公里野营拉练，标准化生活的一丝不苟，还要给老兵洗衣服，做不好就挨打，一顿皮带下去，浑身青紫，剥人三层皮。有的新兵哭了，有的新兵伤了，有的新兵干脆逃跑了。这批新兵里，郝毅是学问最高的。梅婶很有眼光，虽然日子并不宽裕，无论别人怎么说上学没用，但她仍然坚决让儿子读完了高中，今天果然派上了用场。初来的新兵想家，就让郝毅代写家信，郝毅呢，也乐得解人之忧，一封封家信写得花团锦簇。到后来，班里的家信他不但几乎承包了，别的班里的新兵也开始找他写信。作为报答，其他战士就帮郝毅洗衣服、叠被子、拉练时背东西、整理内务等，有时还帮郝毅撒谎请假。所以，最辛苦的三个月郝毅挺过来了。更大的好处还在后面。连长崔之剑的通讯员复原了，他需要补充一名新的通讯员，郝毅能写会画、机灵聪明的优点就被连长相中了，郝毅就摇身一变成了一名通讯兵。巧合的是，连长崔之剑也是豫东人，夏邑县毛店乡崔楼村，和郝毅虽不是一个县，但是一个地区，算是真正的老乡。豫东人有一个特点，无论在家里怎么样，出了门就非常团结，能够真正做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种地域观念所联接成的牢固纽带关系有时候胜过亲朋好友，也曾经成就了很多人的美好前程。接触一段时间，崔之剑对郝毅更是喜爱有加，这不仅仅是老乡关系的缘故，郝毅能说会道，头脑灵活，会办事，帮崔之剑解决了不少实际问题。连队里有几个青岛本地的兵，有一个叫顾顺利的老兵，块头大，是他们的头，听说他的一个亲戚是这支部队的师长，所以这家伙很霸道，总是欺负外地兵。崔之剑很头疼，郝毅很聪明的瞅准一个机会就把这家伙摆平了。有一次，顾顺利便装外出，在街上和一群小流氓打起来了。私自穿便装外出还和人打架，这可是严重违反军纪的。这事正好被外出公务的郝毅看见，顾顺利正吃亏，郝毅疾步上前，一亮身份，几个小流氓一看是当兵的，吓得扭头跑了，顾顺利这才免了一顿揍。为了让顾顺利免受处分，郝毅就汇报说顾顺利是和他一块执行公务去了，看到一群流氓欺负一个小姑娘就忍不住挺身而出，顾顺利不仅没受处分，还被连队嘉奖一次。顾顺利感激郝毅的慷慨相助，从此和郝毅成为知心朋友，在连队里惹是生非的毛病也改了。崔之剑当然知道咋回事，郝毅也没有瞒他，把事情的经过和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崔之剑对郝毅临机灵活应变能力大为赞赏，觉得这小子会有大出息。不久，军校报考到了，崔之剑把郝毅叫到连部办公室，推心置腹地说了一番话。连长说，郝毅，想不想有更大的发展？如果想，我就给你指一条光明大道，考军校。郝毅心里没底。崔之剑说，怕什么，你不是高中毕业吗，虽然隔了两年，但基础还在啊，努努力能行的。郝毅在连长的鼓励下，报考了军校，进入紧张的复习。崔之剑给郝毅找来了全套的考试资料，并说，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几个月的紧张复习给郝毅带来了丰厚的回报，他考上了。郝毅考上军校的消息传到了家里，偌大的大王庄村沸腾了，大家纷纷来给梅婶祝贺，祝贺郝姓门里出了一位军官，这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梅婶也难掩内心的激动，一边谦虚地接受乡亲们地道贺，一边想着这些年寡妇熬儿的种种艰辛，不觉掉下泪来。听闻此消息的王忠祥一家更是喜出望外。没想到这小子两年不到就出息了，也给他们家脸上长了光，关键是他们的女儿王美英一辈子的幸福有了依靠，这是最大的高兴。王美英的高兴是带在脸上的，知道消息的几天里她出门进门都轻快的像燕子一样，嘴里一天到晚歌声不断。也难怪，一个初中毕业的农村女孩，能找一个军官做女婿，如果不是父亲慧眼识珠，在加上自己家庭的关系，她王美英能有这幸福？王忠祥却没有女儿这么乐观，经历了半辈子的风风雨雨，又当了二十多年的村支书，他对社会和人心比一般人要看的长远和透彻，随着环境的变化人心是会变的，什么事他都必须提前谋划。他和美英妈一起来到梅婶家。两亲家见面分外亲切热情，梅婶招待亲家入座，上茶。虽然彼此仅仅是道贺拉家常，但梅婶心里明镜似的，王忠祥此行的目的，就是为孩子的婚事来的。虽然王忠祥没有明说，但话音里已经带出来了他的意思。这话不能由他们说，他们毕竟是女方。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梅婶都觉得到了该办喜事的时候了。在农村，人情脸面比什么都重要，梅婶无论如何不能对不起人的事；关键是，没有人家王忠祥就不可能有儿子的今天，得给人家吃一颗定心丸；再说，婚事不宜拖太久，拖久了她自己心里也没底。送走了亲家，梅婶隔天就托人到女方家要了年命条，然后把婚事定在腊月二十八，她要趁儿子春节探亲时把婚事办了，完了又给儿子去了一封信。对郝毅来说，春节回家是负有双重使命的，探亲，结婚，哪一件事都是他期待的。当一身军官制服、英姿飒爽的郝毅出现在村口时，大王庄村再一次沸腾了，比上次送郝毅还要热闹。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们微笑着像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一样簇拥着郝毅走进家门。小孩子们则撵着郝毅看热闹，这身军服太威武了，他们从没有见过如此英武挺拔的服装，对军人的崇拜又增添了一层，当然，他们每个人也都得到了几颗甜甜的水果糖。招待完乡亲，梅婶专门带着郝毅上坟祭祖。他们家三代人的坟都在村东的河坡上，四座坟茔成三角形排列，最小得一个就是郝毅的父亲郝正德的。郝正德得伤寒英年早逝，郝毅是他唯一的孩子，他临死前留给梅婶的唯一一句话就是，把咱们的儿子培养成才。为了儿子，梅婶含辛茹苦，寡妇熬儿十五年，终成正果。想必郝正德的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腊月二十八，梅婶给郝毅举办了热闹的婚礼。村支书嫁女，军官娶亲，这是多么风光的婚礼！唢呐高奏，鞭炮齐鸣，沾亲带故的，街坊邻里的，都前来帮衬祝贺。昔日冷清的小院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犹如大集，光中午留下吃饭的，整整待了三十桌，如此场面，在大王庄的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