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不容易
说话不容易
如果你有两次严格意义上的学说话,你会很容易明白这两次之间的一个区别,第一次学说话,你不知道学说话有多不容易。对于多数人而言,学说话这件事根本不存在。从学会说的第一句话,妈妈,一直就这样说,一直说到用这话表达单纯的语言意义。妈妈,作为你学会说的话,从来没有让你感到过不容易。甚至,在你用这个叠音词指称那个不称你心的老娘时——千万别告诉我你这一辈子没有过这样的不敬——你可感到过说话的不容易,肯定没有。包括,你用这个词描述一个小孩子边玩边叫妈妈,这种单纯语言意义的使用,更不会让我们有学说话难的感觉。
这真是一件幸事。但对于那些一心成为作家,和那些已经享受着作家名利的人,他们很可能已经忘记了第二次学说话的难。甚至,当他们回忆起那段难的经历时,会以炫耀的口味,把它说得很有趣。也许他们有资格这样做。资格在有些时候实际上是对昔日的变相,过去自己的不容易,成了现在的荣耀。拿出来修辞一下,这是允许的。
可对于我这样的经历者,如今回忆起当年的难来,依然还是那个难的滋味。不同的是,当年我是在经历难,如今我是在说难。
我能在煤油灯下枯坐两个小时,多少次拿到起笔,可在那本摊开的笔记簿上一个点也画不出来,因为,一个再简单的字,只能从一横一竖写起。两个小时里,我竟然想不出来可写一个什么字。我有过很多个这样的夜晚。最后,只能以这样的一句话结束糟糕的一晚。
今天不知怎么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又是一个写不出话的晚上。
或者;
睡吧,我实在没有话说。
说到这里,你应该很清楚,第一晚写完三页日记后的兴奋很快灭了火。我说过,那是浮躁的虚气。我不喜欢这样,可我拿到它没有办法,我不想它有,可它自己要有,为此,我甚至开始讨厌起自己来,即使,它是借我的身子来体现它的毫无价值和毫无意义,但我怎么就能把身子借给它,让它把我的身子当作它的舞台。这样的抱怨没有什么用。浮躁之气,你有过吗?它属于你的,是你的一部分,你不想有,是另一回事。你想有右眼眉上面的那颗痣吗?浮躁更让你讨厌。但这样的讨厌和抱怨也不是任何意思也没有。虽然,不能去根,但就像你会不时用手摸一下右眼眉上的那颗痣一样,用抱怨时不时地敲打一下你的浮躁之气,它也会有所撒掉。
当我陷入一个字写不出来的时候,才知道,一个人不是平白无故什么都拥有的。比如这浮躁之气。有了它,我就少了丑陋感,不管多么不像话,我可以晚上写出一千字来。浮躁之气一灭,我就陷入了“不像话”里,一个字也不敢写了。
写不出来,不是笔的事,不是墨水的事,也不是手的事,更不是眼睛的事。是谁的事?当我把自己写的日记冠以流水账的称谓时,我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再不记流水账。什么是流水账?流水是时间,每天从起床到晚上上床睡觉,中间按时间顺序串着一件又一件事,一个又一个人,还有好心情和坏心情,还有刮风落树叶什么的,这是账。记这样的流水账,我还加进去了一个详,一个略。就是记到有些账的时候,把那个账记得细一些,有些则记得粗一些。
我觉得流水账不好,有这样的几个认识:
1、不知道流水之外还有别的什么流法,光说流水不好,却没有别的好方法,这就很苦恼。
2、这样记账,不仅学不好说话,还会学坏。于是对写日记有了怀疑。
3、一些段落胖一些,一些段落瘦一些,这是详与略吗?那些被我写得胖的段落,其实是虚胖,不是真丰满。那些瘦小的段落,是被我有意搓成那样的,我不知道它该不该不瘦,更不知道,哪些该不胖,哪些该瘦,为什么要胖,为什么要瘦。对我仅知道了详略,也有了一大堆疑问。
于是,我写不下去了。我还能坐下去吗?
2021-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