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故事】捐 会
捐 会
“山里毛虫”这个名词，不知始于何时何代。原因山区一睁开眼，所见的就是山，山上长的当然是树木，哪种树不生虫？最多要算松树上的——松毛虫，其它柴树叶上的虫，种类形状大小虽不一样，而大多是身上密密地长着毛刺，人的皮肤一触及，顿时肿痛起疙瘩。
山地上下崎岖，行走十分吃力，极少田地，吃的多是玉米、豆、麦、粟、芋等杂粮，专靠背树挑柴卖炭为生，粮米油盐一切生活品，至少也须几十里外才有买，生活困苦不周全，衣服褴褛如丐。与平原地带以田为生的相对比，衣食住行各种条件当然有天壤之别。
由于自卑兼少远出，耳目如聋瞽，少见多怪，缩头畏尾真同小家子相，好似山上毛虫一离开树木即蜷曲如死。平原地带人目睹这等穷贱相，高傲地轻视山区人如虫兽，遂敬送了这“山里毛虫”的雅号。中间无形筑起一道隔阂，大有夷夏之分。
直到解放后，山区生活日益改善，缩小城乡差别，加上改田造地多了，到处实现电气化，工商业物资扩充到僻处，文化广播普及，人人到城市如嬉外婆家，冲垮了山、田区域的城垣，才丢弃了他人封赠的“山里毛虫”这顶桂冠。
廿一相也算富啦，足力已伸展到较近的各乡镇——开有店铺，而比之城市则有如矮子入会场，无声无息地杂在他人背后吃屁。井蛙必须出井去观天地，到城市中去结交人物，扩充实力做一番事业。得知兰城富商倡议筹办育婴堂善举，需资金千两，召集报捐“千两会”。这日到会者济济一堂，他也挤身其中，他本极俭朴之人，衣貌猥琐，况在此一群富豪绅士之列，相形见绌，不伦不类宛如鸡入鹅群一般，或奚落诘问：“看样子是来捐助罗？”“是呀！来附骥尾——滥竽充数的助一点蚍蜉之力，希来者不拒为幸。”旁观者窃窃私议：“看这穷酸相自不量力，野猫也不知自的面花，真个是山里毛虫也想登天成龙啦！”各各嗤之以鼻，睥瞍轻蔑不以人齿，坐立进者远离如同疫病有染。只得独坐或旁立，懦惴地听会场宣告此会主旨和计划，并捐献事宜。会后聚餐，互相推让坐席，他当然无人理睬，怅惘地一屁股坐上去你吃我吃，同席者每吃一物即嘲笑：“山里客人，这东西吃过吗？”廿一相佯装傻笑：“嘻嘻！未吃过今日也吃吃看。”同堂人横眉竖眼地如吃他们的肝肺，嘻嘻哈哈各丢眼色，冷嘲热讽：“毛虫吃桑叶啦！猪吃狗啃啦！饿鬼抢斋啦！馋狗跌落粪缸啦！”污言秽语不一而足。
筵罢，首事人捧出芳名簿送到各人面前，请各捐银者签名落款，相互推逊不肯先落笔，心内斗想看他人风色行事。推到廿一面前，廿一相接过簿说：“你们都如此知理谦虚，山窝人呆头笨脑的不会客套，那就僭先献丑啦！”拿起笔写上“鲍启绪捐银伍佰两整”，聚观者伸着舌、瞪着眼不相信自己眼睛是否看花看错啦？一看再看，黑墨染白纸的明明写着伍佰两，顿时都换上了一副笑脸，此吹彼赞啦。也有心中不以为然不认为就算数的，话中有话故作补充说：“为了资金早日落实，落款后三日内缴足兑清，以促千金早日圆满完成。”“不能空口说白话，言行一致么？”“这点手头现有，我去拿来就是”，廿一说罢到店里同伙计两人拿了早已准备好的银子，当众兑足交清。此时众人见他一人即将此重举抗去了一半，无不愕然汗颜自惭，真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转而仰面奉承，胁肩谄笑的围着问长问短，十分亲热愿结朋友，各请到家相会，并要求到山里来观光赏景，亲见山区情况交个朋友相互往来。廿一笑着回答：“谢诸位不弃，屈尊愿交感情无己，但鄙村远而且高，行走十分吃力，山村僻处不比城市，无物招待于心有愧，如肯屈驾降临万分荣幸，真正如肯光顾，约定一个日期愿来者一齐来，那我可在家恭候。”众人一商量，或说：“现离重阳不远，世尚重九登高，我们趁此机会一举两得，一为结交会见，二应登高赏景趣事，动动筋骨也可强身健体……”，大家齐身道好，廿一说：“那就一言为定，不要爽约。”
九月初九一早，一伙七、八人结伴而来，秋高气爽天气晴朗，说说笑笑到了山区，边走边看逶迤前进，山湾越走越狭，一路斜坡走上，到山脚往上看，并不见村舍屋瓦形迹，唯见炊烟袅袅，竹木掩荫，塌石级而上，约有三百余步到了村，朝西向南北二块大岩，壁峭如墙，高逾屋脊，形同二座城楼，村址中间平坦，村后矮山左右相抱，全形极像打铁匠的铁炉，卢山（炉山）之名因此而起。略一问讯到了家，楼屋不甚华丽，却也明窗净几宽阔舒畅，家人款接请坐，送上香茗，禀称家主有要事适才外出，据说即刻就回，请贵客暂时喝茶少待。
众客坐了一圆桌，因登高挺吃力，已是气喘吁吁背上汗流，边休息边喝茶。直待气平力复，顿觉肚中饥馁。一早起已走来了五十里地，时间已到中午，哪有不饥之理，加上喝了几杯茶，肚内一点点渣淬都已洗得一干二净，咕噜咕噜直骂娘，清口水直流。而廿一相却未见回家，微观家人急忙，隐听厨房作响，但始终未见有饮食摆出，开口催讨又难于启齿。几个滑头好动的，站起身闲观探视，见下首堂边案上放着个大木盆，上覆笼盖微微冒着热气，好奇地揭开一看，原来是满满一盘蒸熟剥净壳——白鲜鲜的大芋子。因饥得慌，且弄个吃吃以解急饥，到口一尝二口未吞下，手已把第二个拿起塞向口中，别个见他这么好吃，也跟着拿起一个向口中塞，接着狼吞虎咽，坐着的见他们在吃啥？都起身走来跟着吃，只恐怕了自我没得吃一般——伸手乱抢，不加咀嚼囫囵吞。
正如饿鬼抢斋时，廿一相急促从外奔入，口喊：难得呀！难得，贵客降临，有失远迎，有罪！有罪！咦，诸位在吃啥呀？！唉哟呸！这东西是喂狗饲猪的呀！这如何使得？众人口内塞满芋艿哽在喉头未吞下，瞠目结舌怎能回答？惹得面红耳赤个个赛关公。”只听廿一向着家人大发咆哮：“你们这班笨蛋，城里贵客这许多路来，不速摆酒饭？不加收拾？将这猪狗吃的东西放在堂前，成何体统？造成这等败坏门风局面，献丑至极，真正该死！贵客身体都饿坏啦！还不快烧点心拿来充饥。”骂声未已，家人已急急捧来粉干炒肉，各人面前一大碗，低头解辩：“因不知远客，未曾急速，以致迟慢，万望贵客们海涵宽恕？请啊！吃！吃！”
此时，诸客哭笑不得，愣若木鸡。肚子已差不多吃饱，又加上羞愧沮丧、懊闷在肚内捣乱，导致肠僵胃停，气阻腹满，哪还想吃？勉强加压也销不了多少，个个碗里剩着。“这么多路走来哪有不饥之理？必是不好吃？不中贵客之口罗！”廿一相连连抱歉，吩咐家人撤去改摆酒来。霎时，变魔术一样，山珍海味美馐佳肴，热腾腾的满满摆了一桌，三年甘醇陈酒色香味俱佳。自己下首主位相陪，频频劝进，“吃啊！山里没有什么好吃的，只有屈尊诸位多吃点，不要见辱鄙人为幸？”老天！先个时候肚子这么可恶没能耐，现在呢?都如此不争气一点不会大，只有干瞪着眼望望，耳中只听着“吃呀！吃呀！你们不吃，明知吃不上口，这就赠我惭愧不恭哟？”不得已，只好虚幌着箸夹点尝尝。廿一相边劝边吃，天井边两只犬站着，喝道：“你们在此干啥？要想吃拿去呗？”随手夹了两块火腿肉丢给，哪知它俩只将眼去一瞥，嗅也不嗅就走开了，“我家这些狗呀！平日肉吃厌呐，所以肉都不吃罗。”
原来重阳前几天，廿一相即作了准备，于是日暗中布下数人一路暗中传递信息。预先择好红茎大芋子，煮熟剥净皮，中间挖孔塞满猪油白芝麻馅，仍用芋糊闭掉孔，待将到时放蒸笼里再蒸过，到家前放在大木盆里盖着，摆在客厅下首旁边案上。自己坐在附近屋内听候情况，嘱咐雇好的厨师和家人如此这般，并叫人预先将肉把狗喂个尽饱，按时放入筵前，导演了这出恶作剧，“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揶揄了这班目中无人的城里娇子。
款留陪同游山玩景两日，临行殷殷送别，互道再会而去。来时兴高采烈，昂首阔步；回时垂头丧气，脚重身迟。唧唧哝哝，有道：“山里毛虫，真正毛侬”或说：“我们起先当山猫撩拨，原来是只‘山里老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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