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西又见老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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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6月6日,我和妻子回了趟老家。在庄西头,我又看到那棵老槐树。

我走近老槐树,发现树干大部分已经干枯,只有树皮和极少的木质部分支撑着几条残枝,而在树窟窿的根部发出的新芽,也已长成了大树。比老树还粗大,弯腰背着老树,像一位孝子背着父亲站在家门口,父子俩仍相互支撑着头上的蓝天,为人们撑起一片绿荫。

我贴近老槐树,抚摸它身上的累累伤疤,感到他在疼得发抖,仿佛听到他用浓浓的乡音在跟我说话。

老槐树说:“我和儿子早就认识你,你是这个庄里的人。前些年还常见你,近几年你不常回来,见面的机会少了。”

我说:“是啊,自从我父母搬进了城里,我就很少来老家看你了。老人家,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身子骨还好吗?”

老槐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唉,好什么?这些年天旱雨少啊,大家都忙着赚钱,谁管我们的闲事啊!这不,我又得了半身不遂,我这孩子也不旺相。谁也顾不上谁,都自身难保呀!”

我听了很惭愧,对他老人家没有多加关心照顾。

我又问他:“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老槐树忧伤地说:“唉,我老了,没有用了,身不由己,只好听天由命了!你听说过没有,咱们庄就快毁啦!说要卖给房地产开发商盖商品楼,嫌俺爷儿俩在这块埝儿碍事,要给俺挪挪窝。这不是要俺的老命吗?说不定不等来挪动,俺也许就命归西天了!”说到这里,老人已是泣不成声。

我只好安慰他:“老人家,别伤心,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庄里的人们不会那么绝情吧。等我去问问村委如何安置二老,不过你得先谈谈你的详细情况,我也好说明理由啊。”

于是,老槐树又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了他的身世和经历。

“俺的名字叫国槐,又名本地槐,本是个长寿家族,现存的古树中,除了松柏、银杏等树种,就数俺们长寿了。你知道山西洪洞县那棵老槐树吗?俺就是打那里来的。 洪武二年,山东遇到天灾人祸,人都死光了。朝廷下令四川等省向山东移民,都在山西洪洞县老槐树下集合。但是,谁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老家,官府就把老百姓用绳子捆着,押送到山东。临行前,你祖宗们为了做个纪念,就在那棵老槐树上采了几粒种子,把俺也带来咱们庄。你老祖宗亲手栽种的,就这样,我就在这块埝儿一站就是600多年啊!自俺出世以来,俺就亲眼看到你们的老祖宗辛勤劳作,一代一代的繁衍生息,建设家园。如今,咱庄就成了当地人口最多,土地最广大的村子。那都是你祖上积的善和德啊!”

听老槐树讲完身世,我激动地说:“我自小就喜欢你。你爷儿俩一直站在俺同学的家门口,我常去他家玩,总能看到你。我长大以后从你身边走过,到远方求学、工作,每次想家的时候,总是想到你。每次从外地回老家,迎我、送我的都是你啊!你日夜守在村头上,一定经历了很多事吧?”

老槐树点了点头说:“那是当然的,要谈经历嘛,咱们不啰嗦小事,就先从俺身上的伤疤和肚子上的窟窿说起。有人说俺肚子上的窟窿是遭雷击的,那不是真的。那是乾隆年间,咱潍县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旱,庄稼颗粒不收,闹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出现人吃人的悲惨情形,我见了能不心疼吗?疼得肝裂肠断,就种下了大毛病。后来,郑板桥来潍县做官,他为民请命,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得罪了贪官污吏,被罢了官。你说可气不?俺一怒之下也和商朝的比干一样气破了肚子,从此也就在肚皮上烂了个窟窿,后来越烂越大。幸亏俺的一颗槐子在里面发了芽,俺就抱着他长大起来。后来,受到人们的称赞,还夸俺是庄里的好风水呢,岂不知俺心里是多么苦啊!”

老槐树讲到这里,喘了口气,我便回忆起童年时代的往事。

曾记得,初次见到庄头上这棵树两棵抱着长在一起,觉得很神奇,就问爷爷。爷爷告诉我,这叫“怀中抱子”。我想,这是多么好听的名字啊!树都这么有情,何况人呢?我喜欢老槐树,更爱我的爷爷,爷爷也总是像这位老槐树一样,他的怀抱给我留下了太多的美好回忆。

我的好奇心很强,总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我又提起老槐树那些伤疤,这一下戳到了他那彻骨的疼。他悲愤地对我说:“你看看俺身上的这些疤。日本鬼子打到了潍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鬼子们来村里抓人,烧房子,连我的头发也烧光了,身上烧得少皮没毛的,还不知挨过多少刀砍和鞭伤呢,何况是绑在我身上的人呢,那就更惨了……”我说:“噢,我终于明白了,这都是日本鬼子犯罪的铁证!”

我向老槐树问起了村史,他说:“提起咱庄的村史,俺再清楚不过了。在那万恶的旧社会,村民受尽痛苦的折磨,挣扎在死亡线上。谁家揭不开锅,四十根要饭棍到哪里逃荒要饭,谁家被逼得卖儿卖女,妻离子散,谁家的婆娘受了委屈来俺身边投井上吊,俺最先看到。村民们悲欢离合时的泪水,也都洒在俺身上。在那些难忘的岁月里,俺身上沾满了村民的血和泪痕啊……后来,共产党闹革命,山东最早的党员之一就出在咱们庄,又在咱们村成立起全县第一个党支部,那些先烈们都从俺身边走过。那些抗日英雄和解放军功臣,也是从俺身边走出村子奔赴战场的。你看俺身后这家就出了个将军,再往东去就是‘一门九英’的家,一家就出了两个将军……建国后,咱们村是英雄的家乡,是很值得骄傲的啊!”

老槐树说到这里,十分激动,我也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老槐树用低沉的声调继续说:“以往的荣辱,如今都是过眼云烟了。谁还愿意再听我唠叨这些呢?如今人家却嫌俺老了,不中用了,嫌俺在这块埝儿碍事了,你说这个理儿对吗?当初俺是你祖宗们请来的。先民们都是那么看重俺,把俺作为庄里的根,没有俺这个根,谁还认你这个庄啊!叶落归根,等你老了,何处是你的老家呢?”

听了老槐树的一番诉说,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正在这时,妻子过来推了我一把,要给我照像,我才从梦境中醒来。

我看了看老槐树,它依然站在庄头守望着,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和安静。我想起一位诗人的诗句——

天空下,

那执着的凝望,

让生命的疼一天天加重......

作者:庄悦新,山东潍坊人。有300余首新古诗在报刊发表,曾在全国诗文大赛中获奖20余次,著有诗集《探灵集》第一卷《冷月花魂》;发表散文30余篇,散文《南园子》获蔡文姬文学奖一等奖。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华伏羲文化研究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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