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半生的“辫子”恩怨
爷爷说过,我们家族十几辈都是本分人。辫子的事,爷爷已经不让提了。
爷爷带病还乡后,当上了西大队的书记。西大队里有个人叫州,他爹是抗日英雄,参军后很少回家,村民见不着他,只有爷爷在军队见过他几面。州爱喝酒,喝醉了就出来闹,对妇女、小孩子说些胡话。村民们厌恶他,也同情他。他幼年丧母,父亲也常年在外,他从小就寄住在她姑家,缺吃少穿,瘦得像根火柴棍儿。
苦日子终于熬过来了,州能种地养活自己了,盖屋,买牛,在村里还算个体面人。但就是没姑娘愿意嫁给他,拖到中年还是个光棍儿。村民对他避而远之,只有几个不懂事的毛头孩子,在他出门耍酒疯时,嘻嘻哈哈跟在后面用小石子打他。
大舅姥爷是市里的文史编辑,算是我们村出去的能人,他打算编一部村志。内行人,市志编得了,村志自然也不在话下。两个大队书记立即组织了班子,来探讨这部书的编写。成员大多是老一辈种地的农民,他们把知道的有关这个村的历史翻箱倒柜说了一遍。大舅姥爷有了底,开始着手写作,其中“人物”版块避不过要介绍一下州的父亲。州的父亲是我们村屈指可数的大人物,为他立传是名副其实。
村志写作历经三年,终于付梓出版,发到了村中二百来户人的手中,也算是了却了几代人的心愿,不枉这个小村庄在历史的长河中走过的一刹那。但发到州的手中时,他立马找到了我家。
州气势汹汹地来了,叫喊着爷爷的名字,一手攥着书,一手提着板砖。奶奶觉得情况不妙,准是州又发起了酒疯。她让爷爷躲进里屋,出门迎了上去。问道:这是咋哩?州两眼通红,嘴里大口大口吐着热气,喊道:他没长好心眼儿,我爹明明是长辫子,他非让人写成半毛,颠倒黑白,你让他出来!州一股劲儿往里冲,奶奶死拦不住,就跑出去叫人。正巧那月里邻居家盖一间屋,奶奶把一个建筑队都叫了过来。
门锁得死,州一边踹门一边说:我一砖揳死你!累得满头大汗。建筑队来了,几只手按住了他。实际上他是虚张声势,没多少力气。建筑队仅去了两人,就把他拖回了家。
州这一闹,让爷爷奶奶哭笑不得。一是这种芝麻大的错误,没人会在意,就算写成“长辫子”也不会使他爹高尚几分。二是这件事与爷爷半毛钱关系也没有,或许是因为舅姥爷回了市里,州六神无主,才赖上我们家。
这一事情不胫而走,有的连带事情原委也传了出去,一时家喻户晓,成了村中笑谈。然而有的却是断章取义,传出去竟成了我爷爷的错。
州与他父亲见面的次数,用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他从小寄住在姑家,听许多人说起过父亲,他们入夏后聚在门口,常提一句,州他爹是个英雄,是条好汉。这句话震耳欲聋,在州的头脑中来来回回响着一遍又一遍,时候不久,州的眼圈就红了。他清楚地记得,父亲高大魁梧,力能扛鼎,进门时都要低下头去。父亲英俊的面孔,刚毅的眼神,竟让他有些不敢接近。父亲走后,州就只能面对身材短小,弱不禁风的大伯了。尽管见面的次数少,但州可以肯定,父亲留的是长辫子,而不是半毛。
州第二次来我家是在半夜,他将木板门敲得咚咚乱响,带着吆喝,把四邻都惊了起来。爷爷知道是州,来意不妙,尽他怎么捶打、喊叫,也不去开门。一钟头后,动静方休。早晨出门一看,木板门被砖头砸出了几个窝子。
那次之后,州还来过几次,搅得我家鸡犬不宁,人心惶惶。我出生后亲眼见过。那是我和我妈去姥娘家的路上,在村口碰上了爷爷和州,四下里还围着观众,他们有的指手画脚,有的掩嘴偷笑。州摇摇晃晃,举起锨对爷爷大叫:我一锨拍死你!爷爷后退一步,州的铁锨劈在了地上。爷爷将小推车置在一旁,站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州辱骂和挑衅。我和妈停下车时,州喊累了,拄着锨直喘粗气。我和州对视了一眼,州的眼里满是血丝,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爷爷跟我们说:快走!妈骑车走了,后来的事我也就不知晓了。回家问爷爷,爷爷神情凝重,闭口不谈。
一晃十年过去了,州没再来过。
一个下午,我和爷爷从地里回来,在街口正与州打了个照面。州满脸皱纹,朝爷爷笑了笑,低着头走了过去。我和爷爷转身驻足,在夕阳下望着州佝偻的身躯渐行渐远。
两位鹤发鸡皮的老人之间,曾发生的那纠缠半生的恩怨,就像一场冬雪,见了春天的阳光,竞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者:卢晓林,山东省滨州市人,现就读于东营市第二中学。作品见于《全国优秀作文选》《未来作家报》《东营日报》《黄河口晚刊》《黄三角早报》《吟蛩》,中国作家网,《青年文摘》网站。获第二届东营读书节征文比赛第一名,第三届“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