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柿子又红了
一枚丰盈壮硕的双层带底盘的大柿子,摆在我的桌案上。只要一揭开那层细密紧致的薄皮,黄灿灿稀粥状的甜蜜汁液就会流出来,吸溜不及就会顺着下巴往下流,捏着的手指上都是黄黄粘粘的柿子汁,躲闪不及的甜蜜会把整个人浸染。但是,它在我的桌案上放了好几天了,一直没有吃掉它的欲望。
难道是味蕾神经随着岁月一起流失了。
山柿子在我的童年曾经是只能看不能尝的仙果啊!曾经激起过我对遥远大山的幻想和对甜蜜生活的渴望。
第一次见到山柿子是在小雪家。我们同上三年级,她坐在我的后排。老师在讲珠算课,我正听得犯迷糊。小雪在后面一捅我,我马上把头扭转过去,小雪趴在我的耳朵上说:“我家有山柿子,又大又甜。放学后,我领你到我家去看一眼!”那神秘的眼神里透着百倍的骄傲,我的心思再也回不到数学题上了。老师在黑板上写的什么早就不知道了,心里的小算盘上挂着的全是大柿子。但是,柿子到底长啥样,我不知道,想象它可能跟大鸭梨一样吧!
终于等到放学了,我提溜起书包斜挎在肩上,拉着小雪快步往家走。一边走一边问:“柿子是从哪里弄来的,长啥样,好吃吗?”
小雪说:“我爹从山里带回来的。”
“山在哪里啊?山什么样啊?”
“山很高很高的,里面全是大石头。”
“全是大石头怎么会长柿子啊?我家门口的大石头怎么啥都不长呢?”
“哎呀!你啥也不知道,跟你讲不清楚,反正是山里来的。”只比我大一岁的小雪似乎啥都知道,我简直崇拜死她了。
我们一溜小跑来到了小雪家。在小雪家最里面的屋子里,有个长条的桌子,桌子上有一个紫红色的大木头箱子。小雪搬来一个小板凳,踩在上面,慢慢掀开箱子。我站在下面踮着小脚,努力伸长着脖子,眼睛舍不得眨巴,急切地等待着小雪从箱子里拿出柿子。
哇!当黄橙橙金灿灿、饱满溜圆的大柿子摆在我的面前时,我屏住了呼吸,下嘴唇抿在嘴里,两只眼睛泛着晶亮的光。那只山柿子是我见到的最美的水果,像节日里挂在门口的红灯笼,又大又圆又亮。山柿子中间有一道印痕,像是扎着金腰带,又像是长着一层底座,晶亮的外皮上还挂着一层白霜。我咂吧咂吧小嘴儿,想低下头闻闻是否有香味儿。小雪赶紧制止:“只能看,不能吃。我娘知道了会骂我的。”
我还是狠狠吸了一口气,抽动了两下鼻子:“不如苹果香,肯定不好吃。”
于是,在我幼小的心田里,便有了对山柿子的渴望,对大山的幻想。我在心里一遍遍地默想:山会是什么样子呢?柿子是怎样长到石头上的呢?
小雪他爹是我们村里为数不多的行走大山的人。他赶着马车,把我们当地的大白菜、韭菜和棉花等拉到山里去,再从山里拉回水缸、陶瓷花碗儿和一些山药、山果子来。他只要一回来,马上就有很多妇女领着孩子到他家里去挑缸盆、花碗、水壶等物件。母亲曾经领着我用棉花去换过一把紫砂壶和几个印着梅花图案的小花碗儿。
这些新鲜的物件越发引起我对神秘大山的幻想。我想,山一定很遥远很遥远,很高大很高大,因为它的后面能盛得下落下去的大太阳。山里面应该有狼,有狐狸,有山猫,有扛枪的猎人;山里应该有很多树,树应该很高很粗。小雪说,山里的树上长着红色的叶子,山柿子就是从那红叶子的树上摘下的。
第一次吃柿子则是上了中专以后,是邹平的同学带到学校来的。同学说,这柿子是从山里摘下的。萦绕在我心头十余年的山柿子,终于可以吃了。
我把柿子拿到手里,仔细地欣赏着,掂量着,沉甸甸的,仿佛它里面盛满了我贫瘠却又不乏欢乐的童年,盛满了我对山的幻想和渴望。我终于吃到山柿子了。
可是,我的小雪,你去了哪里呢?
在我还上中学时,小雪就辍学了。她娘说,闺女孩子念书多了没有用。她去了我们村的地毯厂扎地毯。在那里她恋上了我们本村的一个男孩子。她娘说,差着辈分,这婚不能成。可她恋得痴迷,跟着男孩子跑出去了一段时间,她娘在家里寻死觅活地闹。小雪回来后就匆匆出嫁了,嫁给了邻村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那年,她还不到18岁。出嫁后不到一年,小雪生了个小男孩。在我上中专三年级时,暑假我回到家里,小雪抱着她不到40天的孩子来看我。孩子伸着细嫩的小胳膊在她脸上抓挠。小雪把他倒腾过来倒腾过去的,像是耍着一个玩具。她的眼睛里没有光彩,我也看不出她对那个孩子有多么疼爱和喜欢。
再后来,听说小雪离婚了,扔下了不到一岁的孩子。据说,去南边山里了,之后便与家里失去了联系。此后,我再也没有听到小雪的消息。
我的双眼有些潮湿,看着手里这个沉甸甸的山柿子,慢慢剥开送进嘴里,甜中带着一丝涩。
工作后,我翻越了无数的名山大川,却始终没有见到山柿子。2005年深秋,我开车拉着母亲到博山游玩。车在弯弯曲曲的盘山路上环绕,突然漫山遍野的柿子树映入眼帘。秋阳下,火红火红的山柿子挂在高高的树枝上,如同挂着一盏盏红灯笼,红叶翩飞,扑朔迷离。这不就是我童心里怀想的那片山林吗?原来它就在咫尺。
这几年,我居住的这个小县城突然种满了柿子树。深秋的时候,公园里、庭院里、人行道边的树上,到处都挂着金灿灿黄橙橙的大柿子。柿子便从以前的珍贵稀罕物跌落成没人要的大路货。还有人说,柿子吃多了会得胃结石,这更加剧了它身价的衰落,连小孩子们也不再喜欢吃了。
近来回娘家,突然听到了小雪的消息。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山里人,以倒腾山货为生,日子过得还不错。去年是开着车回来的,拉来了一大车山货。小雪还特意去看了她的儿子。据说,儿子日子过得并不好,近30岁了还没娶媳妇。小雪就给他买了一辆二手车,让他跟着跑山货。
望着这个饱满丰盈的山柿子,它里面包裹着的好像是几十年的世事轮回,也包裹着我与小雪几十年的思念和牵挂。我更愿意它永远地挂在山林里的树枝上,挂在我童稚的梦幻里。
小雪,你的山货里面还会有山柿子吗?
作者:杨玉美,笔名青杨梅。山东阳信人,现供职于滨州市技师学院。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滨州日报》《鲁北晚报》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篇。作品以散文随笔为主,文笔细腻,情感真挚,多以描写读书学习和生活中的小事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