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军辉 《雪地》(上-下)上


我不知道怎样开始我的篇章,因为记忆从来就是又清晰又遥远,甚而像梦一样,你能讲述准确吗?

我家的老屋是顶古老的,我自然不知道它的年龄。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东屋最头的一间,墙角处裂开了一个大口子,经常用稻草塞着,一到冬天,仍呼呼地刮进冷风。一看见它,我就感觉到浑身发冷,便想到妈妈的怀抱。

冬天来了,我家的五间草屋上是厚厚的一层雪,不知道有多厚,看不见草了,也没有鸡子上去抓挠草了,真美。我的哥哥姐姐便领着我在雪地里玩,最后决定在门前堆一个大狮子。

大家都在忙碌着。我呢,像一个小尾巴,一会儿跟着这个,一会儿跟着那个,不一会儿手就冻成了红萝卜。“别玩了,快回去烤烤手。”大姐吆喝我。大姐对我特别严厉,父母太忙可顾不了我。我磨磨蹭蹭地回去,一会儿,就又跑了出来。

雪狮子快堆成了,大伙儿都在找东西做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啦等等。我从灶屋找出了两个烧黑的木块儿。“哥哥,快,眼睛找到了!”我欢呼地跳着。“好,这个东西能用。”我看着哥哥把它安上了,就又喊着去找别的东西了。

狮子堆好了,挺威武的,蹲在我家的大门前,两只黑眼睛瞪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我站在它身边,总觉它的个子比我都高。我就想,待明儿开学了,我一定要对小亮说,“看看我家的大狮子吧,可厉害了,你家有没有?”

不知不觉,天就晴了,似乎自从雪狮子堆成以后,人们就对它失去了兴趣,再无人关注于它。它就一天天变瘦,再瘦,后来就没了。

确实没了,我清楚地记得我从那一汪泪水中找出做眼睛的那两枚黑炭,看了很久,我的雪狮子呢?

我不知道我流泪了没有,无邪的童心可是为之怅惘了许久,忧郁的目光至今回忆得到。

时光流逝着。

雪一年一年地下。

我的童年就走了。

走了的东西就永远找不回来,这是我从雪狮子身上得出的道理。可还是慨叹,日子咋就像打水漂儿一样那么快?

我的哥哥姐姐都相继成了家,我离家别居也已好几年了,儿时的伙伴多半音信不全。见面又如何呢?如烟似雾的童年远去了,像雪狮子融化后的那一泓清泪,带给我的只是一些怀念与感伤。

离家求学是一生中一个重要的阶段,也是一个转折点吧。

十二岁那年,我去乡中上学。那时还不叫“乡”,叫“公社”。当我把“中李公社一中”的校徽歪歪扭扭地别在胸前时,骄傲得像一只刚会打鸣的大公鸡,高兴劲儿就别提了。但我的高兴劲儿很快就被生活冲掉了。

在学校食堂吃饭的学生很多,也没有老师值班。“自由竞争”在这里表现得很充分,个儿小的我便吃亏。使劲儿挤,挤不进去,买不到饭,有时吃剩饭、凉馍,有时饭做少了,便饿肚子。

我的胃病就是那时得上的。

可是我仍然要感谢生活,让我有了磨炼自己的机会。自小在父母的呵护中长大,在哥哥姐姐的爱护中长大,怎知道生活的艰难,怎知道人生的不易,又怎样学会去面对人生中的磨难与挫折呢?

学校没有宿舍,我们都在学校附近找地方住。

我被父母安排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那家人对我很好(现在我还常常想起他们对我的爱护)。可是,这不能帮助我克服心理上的不安。由于亲戚家在村子的最外边,而附近有一座坟,是因为杀人而被枪毙的一个人的坟。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听说过他被枪毙时的模样。“脑浆白糊糊的,痛得在地上打滚儿呢!”这是别人说的。后来就埋在被枪毙的地方了。

我于是常常猜想他被枪毙时可怖的样子,越想越后怕。特别是夏天,晚自习回家或早上天不亮去上学,玉米叶子被风一吹,哗啦啦地,我常常是一路小跑,边跑边向后看,有好几次我像是听到了脚步声,可扭头一看,什么也没有。

后来,我就不怕了。但恐惧的影子偶尔仍会闯入梦中,令我心有余悸。

有一年冬天,腊月二十三那天,放寒假了,同学们都背着书包回家去。我也一样怀着急切的心情往家赶。雪下得很大,在雪地里,我就像一个小不点儿。路上偶尔会碰到一两个人。无边的雪野里,到处是苍茫的一片,远处的村庄依稀可辨。路途中,要经过一条小河,小河上有桥,是用几根木头简单搭成的。冬天的风卷着雪花直往人脖子里钻,我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那座桥。桥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个严严实实,快到桥头时我滑了一脚,书包里的书没掉到水里,我的一只脚滑到了水里。

我一本一本捡起书,装到书包里,两只手使劲儿袖到袖子里,顶着北风,一步一步往家赶。

到了家里我才知道我的手和脚早冻麻木了,两只运动鞋早已湿透。把双脚放在热水里,又麻又热又痛,一股心酸味儿上来,泪便要涌出。

我的茫茫雪野,为什么和童年里可亲可爱的印象不一样呢?

可是,自从那件事后,对于生活中的磨难我坚强了许多,无师自通地知道了“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名话的含义。生活中,当我面对众多人生挫折的时候,我总是对自己说,你要挺住,你经历了那么多的挫折,这一点儿困难,就不能克服吗?

那年的雪好大。

几个兄弟姐妹中,父亲对我寄希望很大,一直含辛茹苦地供我上学。当我把考上省内某一专科学校的消息告诉父亲时,他的脸抽动了一下。我没看清他内心的喜悦,但我知道这个喜讯在他心中期盼许久了,我确切地知道它在父亲心中的份量。

父亲把村中几个有头脸的人请到家中,让我一个个为他们祝酒。父亲的脸上洋溢着喜悦与骄傲。父亲喝了很多酒,喝得容光焕发,但没说过一句错话。

大学里的时光很快,在这里永远摒弃了繁重的学习任务,雪片般的练习题,老师们无休无止的说教。在这里,时间真的属于你自己。我和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们谈天论地,说古论今,无话不谈。我们一块儿滑冰,看通宵电影,踢足球,甚至去学跳舞。男男女女在一起任意挥洒着青春的快乐,无拘无束!那时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年轻真好!

是的,年轻真好。

那时,我就认识了外省的敏。

初见面,敏怯怯的,说一口带有地方味儿的普通话,可很好听,别有一番风味儿。后来,敢和大家握手了,伸出一双小手,碰了碰你,赶紧缩回去。

敏的赧态令人感到可爱,我就故意走近去和她开个小小的玩笑。敏不生气,总是抿着嘴轻轻地笑,像一朵含苞未放的小花,带着春天的清新的气息。

我和敏慢慢地熟悉起来了。

我们在一块儿谈学习,谈生活,谈童年,谈少年时的天真无邪。敏是苏州人,我就让她讲苏州园林,和课本上说的是不是一回事,什么时候能去苏州看看。敏说可以,我当向导。说到兴奋时,我就会逗她说,喂,敏小姐,说句苏州话听听,怎么样?

我们班同学都说敏像林黛玉。有一次我就问敏,你是不是很喜欢林黛玉?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两行文字:

我是林黛玉,林黛玉是谁?

敏的黑而发亮的眸子里透出深深的忧郁,我不再追问下去。我知道,对于《红楼梦》,对于林黛玉,敏了解得比我更深刻。

后来,我们常常一块儿出去玩。

不去电影院、大街上,哪儿人太杂,不适合我们这些单纯的心灵。我们去郊外,去旷野。

白茫茫的岭上人迹稀少,树木都披上了白色的外衣。我在前面,敏在后面,看敏顺着我的脚印走来。有时我在后面,敏在前面。敏的脚印小小的,很深,我就轻轻走在它的一边,走远了,回头一望,两个人的脚印曲曲折折延伸到无尽的远方。很快,大雪又将它们掩没了。

走累了,我们就靠在树上歇一会儿。呼着白气,敏看看我,我看看敏,敏双目一笑,又低下头玩她的辨子。“你的辫子真美。”我低头看敏黑而亮的辫子,长长地,像美学老师所说的极富动感的蛇形线。“我可以摸摸吗?”她把辫子伸到我的面前,我仿佛抚摸着一颗少女驿动的心,那不是我们无邪的青春吗?

我们干脆就躺在雪地上,天地是白白的一种颜色,光秃的树干刺向天空,去了枝叶,只有魂魄在。

“看,多有神!”敏说。

“这奇怪而高的天空!”

“这奇怪而高的天空!”

我们便都哈哈大笑,笑声回响在树林里。

我们没留下一张照片让后人凭吊。假如有可能某个人无意中在拍雪景时把我们二人的身影摄入,那一定是一幅永世之作。说不定我会化重金或以其它方式将它找回来,或者就看一下,抚摸一下那个时代也好。可是,这种偶然性太小了。

敏的身影随着冬的融化,春的生长,夏的焦躁一去不复返,回到了属于她的那个“苏州园林”。敏留给的地址我至今记得,可不知为何竟没给她写过一次信,打过一次电话。敏的苏州话是难以听到了,有时会想到去一趟苏州,去听听苏州话,再感受一下那个茫茫雪野里的温馨,看看敏黑黑的大辫子,但只是一瞬时的断想罢了,敏已离我很远了。那样的雪地,在我的一生中再也难以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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