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将心向大清|文字狱档
【风驰电掣】35×35 纸本水墨 |河夫作品
研究清朝文字狱,鲁迅是比较早的一位,而且眼光独到。在《且介亭杂文·隔膜》中,他说:“大家向来的意见,总以为文字之祸,是起于笑骂了清朝。然而,其实是不尽然的。”
翻检《清代文字狱档》,真正敢“笑骂了清朝”的,实在是少之又少,连“不尽然”都算不上。如《伪孙嘉淦奏稿案》那样将矛头直指乾隆,也就只有一例。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上至皇帝、下至各地方官的深文周纳、罗织构陷。
所以,清朝文字狱中占最大部分的案例,是鲁迅说的这些:“有的是卤(鲁)莽;有的是发疯;有的是乡曲迂儒,真的不识讳忌;有的则是草野愚民,实在关心皇家。”
最后这一类,在今天,最容易导致朋友圈撕裂,因为,它往往以建言者、批评者,甚至改革者的面貌出现。
乾隆十八年,读书人刘震宇就是这样的典型人物。
刘震宇,江西抚州金溪县人,案发时已七十高龄,平时“教书度日,屡考不第”。但像大部分读书人一样,他矢志不忘报效朝廷,常规途径走不通,就另辟蹊径。早在十二年前,他就穷毕生之所学,写了《佐理万世治平新策》一书。看这书名就知道,他是直接奔着“国师”去的。书成之后,先是呈送抚州知府,又呈送江西巡抚,目的不外是“求为进呈”,让皇上看到,图个“破格擢用”。
那么,刘震宇的《治平新策》到底有何新策?
首先,“各条内感颂圣明”,即每一条都有歌颂乾隆的内容——皇上是好的,但有些国策得改一下。怎么改呢?首先,治安管理上,必须“清户口、限归期、查船户、设评事”等,说白了,就是通过严格的户籍管理,实现“网格化围吻”。
刘震宇自信满满,如此改革措施,利国利民。但他没想到,抚州知府、江西巡抚对他的书根本就不屑一顾。所以在他心目中,这些地方官员,一个个都是改革的拦路石。
无奈之下,退而求其次,为了让更多人看到他的“新策”,刘震宇就自己出钱印书卖——当时文禁虽严,但谁想出书都可以,根本不用书号什么的。刘的书卖了多少,据他自己说,“实难记忆”。估计能卖出两位数就不错了。
事情本来就这么过去了。但是,乾隆十八年九月,七十岁的刘震宇因事来到湖南长沙,千不该万不该,看到大街小巷都贴有捉拿反贼马朝柱的告示。
马朝柱是湖北农民,自称天命神授,于乾隆十七年起事。他可不是小打小闹,有纲领、策略、口号、行动,但很快就被官兵镇压,家人及同伙被抓被杀,只有他本人在乱战中逃了出去,过了一年半,朝廷还抓不到他。
刘震宇看到通缉令,又想起自己十二年前那本书来,觉得那书“原系缉匪之法,若照此缉拿逆犯自难漏网”,于是,急朝廷之所急,又想找个机会向上面进呈。刚好这时湖南巡抚范时绶在长沙主持武举考试,刘震宇就带着书去求见,说他有捉拿马朝柱的办法。
马朝柱起事时,正是所谓“康乾盛世”的颠峰期,正在做千秋大梦的乾隆皇帝,同时被“伪孙嘉淦奏稿案”搞得焦头烂额、尴尬无比【传送门】,一个农民的起事,又将他啪啪打脸,主犯一年半还迟迟抓不到,他的盛怒可想而知。各地官员见到“马朝柱”三字,都会如临大敌,现在有人来说他有抓马朝柱的办法,怎能不引起重视。
可是,湖南巡抚范时绶看到刘震宇的书,再一审问本人,很快就发现,自己被这老腐儒忽悠了——他根本不知道马朝柱下落,也“别无缉捕之法,不过图将书进呈不致湮没一生著书苦心”;而他那所谓《治平新策》,不外是“陈腐套袭之言、迂阔难行之事”,难怪抚州知府、江西巡抚根本不鸟他。
本来,对这样明摆着想当官想疯了的读书人,一顿大棒将他们打醒就行了。大清律例早有规定,“生员不许一言建白,违者黜革以违制论”。就是读书人就皆好好读书,不能妄议国家大事,违者开除功名。
范时绶原来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他毕竟是封疆大吏,警惕性高,仔细一看书,就发现里面还有更大的问题。
首先,刘震宇竟然敢指出朱熹经典著作的谬误之处,并建议朝廷撤销“关圣封号”。
要知道,对朱熹和关羽的尊崇,是满清入关后的一着好棋。朱熹的理论、关羽的传说,一文一武,关键词不外一个“忠”字,抬高他们的地位,既能麻痹汉族知识分子,也能忽悠汉族老百姓——你们看,满汉一家亲,根本就不是夷夏之分。
事关意识形态,朱熹就成了比孔子更加碰不得的神。凡是对朱熹的质疑,便都被视为意图颠覆满清。
第二,刘震宇居然敢建言“更易衣服制度”。
除了理论思想,传统儒家眼里,服装也是“夷夏之防”的重要标志。清兵入关后,满人的发型、旗装,皆备受汉人诟病。所以,清廷在全国强行“剃发易服”,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从仪容仪服上,也要你们服服帖帖的。
范时绶发掘出刘震宇这两条大罪,把他抓起来,第一时间上奏乾隆,同时又说,他已知会江西官员,彻查刘震宇还有没有其他犯罪事实,有就从重处治,否则将他解回原籍,按律开除生员身份,由地方官对他实行边控,无限期软禁。
乾隆本人对汉服的态度其实有点矛盾。他自己就喜欢穿汉服,并留下不少画像。但他又多次重申,服饰关乎国本,决不能轻言改换。所以,当他接到范时绶的奏折,看到居然还有汉人知识分子建言“更易衣服制度”时,立马定性为“妄訾国家定制,居心实为悖逆”的大罪,“此等逆徒断不可稍为姑息,致贻风俗人心之害”(《将刘震宇即行处斩谕》,乾隆十八年十一月十二日)。
刘震宇自是非死不可了。
不仅如此,乾隆对范时绶也非常不满,下旨之前,在范时绶的奏折后面朱批:“知道了。及观其书,乃知汝所办不知大义,另有旨将汝议处。”后又在《将刘震宇即行处斩谕》中正式下旨:
刘震宇即行处斩,其书板查明销毁,范时绶仅将该犯轻拟褫(chǐ)杖,甚属不知大义,着交部严加议处。
刘震宇罪大恶极,你居然只建议开除、杖责、边控?知道什么叫大体、什么叫大局吗?
范时绶接旨,赶紧将刘震宇就地砍头,然后又上奏谢罪:“臣跪读之下警凛圣训,顿开愚昧,惶悚战栗,实无地以自容。”
翻译过来,就四个字:“臣已吓尿。”
乾隆要的就是臣子的这种态度,看你们以后对思想罪还敢不敢掉以轻心。查清史可知,范时绶在此案后“移江西巡抚,病免”,应该就是乾隆给他一个台阶下,调离湖南巡抚职位,迁江西巡抚,然后说他病了,免去职务。不过,三年后重新起用,且一路高升,最后当到工部尚书。
刘震宇从案发到被斩首,不过一个月零七天时间,可算从重从快。
他死得冤吗?
算一下,刘被斩首时七十岁,这一年是1753年,那么他应该出生于1683年,即康熙二十二年。那一年,清兵将南明残余消灭干净,施琅又收复了台湾,真正的一统江山。刘震宇可谓生于新大清,长在八旗下,从小接受的是“大清推翻了腐败的朱家王朝,解放了万万人民”这样的教育,估计也没听说过发生于38年前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只知道欣逢盛世,见到大清这么强大,怎么能不爱国爱朝廷。至于屡考不中,应该也没啥怨言,只是遗憾于满腹经纶未能被朝廷所用。
要说恨,他恨的就是马朝柱之流的反贼。如果你觉得朝廷不好,你就去促使它改革;如果你觉得官员不好,你就跟我一样去考科举,而且要屡败屡考……道路千万条,为什么一定要造反?
所以,见长时间抓不到反贼,他比朝廷更着急,唯望献上改革良策,圣主垂恩采纳,大清江山千秋万代。
可怜,我本将心向大清,奈何大清视我为眼中钉。
从这一点上说,刘震宇之死,也是死得其所。他的“治平新策“没被采纳,但他却用自己的性命,为大清的“治平”做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