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听的东西,就叫做实验音乐?

我们大多数人听音乐时,通常只在意自己觉得好不好听,而好听的标准也或多或少与生活环境中常听到的东西有关。所以当龚琳娜的《忐忑》出现时,很多人的听觉受到了冲击,有人觉得是杰作,有人觉得好玩,有人则怒不可遏。在每年夏天登场的各类音乐综艺里,也不乏一些具有实验性质的表演,但引发的评论总是两极。好像大众形成了这样的认知,难听的东西就可以被叫做“实验”,或者,“实验”就是我没办法欣赏的东西。
以挑战固有规范为己任的实验音乐,当然会让人产生难听或悦耳的听感,也会让人感到陌生、不知所措,但是如果只用“好不好听”“喜不喜欢”来评判它,就永远跨过那道藩篱。单读实习生 tca 是一名实验音乐爱好者,他将在今天的文章中,讲述他对实验音乐的理解。他谈到了实验音乐到底是什么,这一概念的特殊性在哪,它的艺术目的又是什么,为什么人类需要做出这样的探索和尝试。他也会谈到我们可以通过什么方法感受实验音乐的魅力,其实实验音乐离每个人都很近。
最后,他还推荐了一些音乐作品。本文提及的所有实验音乐尝试、作品,都附上了收听或观看链接,大家可以自行搜索。不论是聆听这些实验音乐作品,还是重新倾听生活中出现的各种声音,“触摸”声音的过程都是我们反思日常生活的途径之一。希望大家在这个周末能唤醒自己日渐被驯服的耳朵,收获不一样的感受。
听听海螺
撰文:tca

什么是实验音乐?


●永远在定义的圈外


虽然那些具有实验性质的专辑从几年前就占领了我在每个音乐平台的歌单,我自己也不断尝试用合成器和从马路上、树林中、火车内录到的采样来制作声音,但似乎一直在回避认真思考“实验音乐”的定义。

一是因为关于定义的争论本来就已经不少,从上世纪的各音乐理论学派一直持续到了今天的知乎;二是因为在定义它的时候会不可避免地出现一种无力感:去描述何为“实验音乐”像是要去描述一棵你未曾见过但存在于世界上某个角落的树,每当在地图上画一个圈,那棵树就绝对在圈外,它是一种未知,只能并理应存在于圈外。

《坂本龙一:终曲》

像本杰明·皮库特(Benjamin Piekut)所说,“在大多数情况下,实验性音乐研究描述的是一个没有真正解释它的类别” ,实验音乐具有概念上的特殊性,它并不也不能存在某个具体的母版。如果要想用传统音乐分类学的方式定义它就会陷入困难的境地:

1)结构、演奏工具、听感、动机……在这些方面完全不同的两段声音可以同属于实验音乐分类,这在实验音乐出现之前可能是完全想象不到的事情,如果要从乐理、流派的视角出发来归类一段声音是否为实验音乐,注定会失败。跳出传统音乐桎梏的第一步是跳出音乐流派分类的桎梏,实验音乐更是一种行为,一种约翰·凯奇(John Cage)所说的“结果未知的行为” ;

2)五十年前的摇滚乐在今天仍然可以被定义为摇滚乐,但五十年前的实验音乐中具有实验性质的技法、概念或演奏方式在今天或许早已司空见惯,其中所谓的“实验性”可能只存在于五十年前而非今天,它具有特定的时代语境。

皮埃尔·舍费尔和他所发明的具象乐器「创声机」(phonogene), 1951. Photograph: Serge Lido © INA

例如实验音乐先驱皮埃尔·舍费尔(Pierre Schaeffer)在上世纪 50 年代左右提出了具象音乐(musique concrète)的概念,指的是通过对现实中声音采样的加工、调变,制作出由传统乐器无法达成的音乐,这种在当时极具实验性、先锋性的小众技法,现如今被广泛运用于听众动辄千万的嘻哈音乐中。
相比于从听感的角度为实验音乐的定义和分类争得面红耳赤,我想,保护“实验”更恰当的方式或许就是不去刻意分类、定义。做一个“听者”要比单纯做一个“分类者”更重要,做一个“反思者”要比单纯做一个“听者”更重要。

●模糊音乐和噪音的分界

对于大部分“传统” [1] 音乐流派来说,乐器演奏者和歌唱者都需要长时间的练习才能达到「合格」的水准,如果要创作一段旋律,则至少要具备一定的乐理知识。一段音乐要传到听者耳中通常还要经历繁复的排演、录音、调制、缩混,才能变成数字文件或碟片,再由音箱或耳机播放,又或者大费周章地把整个乐队搬到造价高昂的音乐厅中演奏。而会读乐谱、“懂音乐”的听者也更有可能会形成对一段音乐更深刻的理解。
但事实上,不论我们是否关注声音,声音(或是噪音)是持续不断的发生的(大多也是免费的),而实验音乐、噪音音乐的实践模糊了传统概念中的“音乐”和“噪音”的分界线。
这段文字写在刚刚立秋但仍闷热的北京深夜,窗内的空调声、打字声,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蝉鸣声、自装卸式垃圾清运车的作业声构成了我写作时的声景,这些生活中常见或不常见的“噪音”都可以成为制作音乐的材料。居住在加州音乐人 Diego Stocco 把盆栽当作乐器,法国艺术家 Céleste Boursier-Mougenot 请珍珠鸟当乐手。在实验音乐中,所有声音都可以作为材料,所有可发声物都可以作为乐器,所有人(甚至不止人)都可以成为实验音乐人和实验音乐听者,这是对声音的巨大解放。
在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中,坂本龙一在听雨点敲击塑料桶的声音。
Diego Stocco, Music from a Bonsai, 2010
https://youtu.be/qvyHHX6hNkY
Céleste Boursier-Mougenot, From Here to Ear, 1999
https://youtu.be/89Kz8Nxb-Bg

●在每一个环节做出尝试


实验音乐的探索远不仅限于使用自然界中的声音作为材料,二十世纪以来涌现出了一大批极富创造力电子乐器、演奏技法和演出概念。
实验音乐可以是极繁的,Richard Devine 用像一堵墙一样密密麻麻的模块化合成器制作音乐(图一);实验音乐也可以是极简的,Tumivut 的 The Competition Song 仅由两个人面对面的对吼完成(图二)。实验音乐可以是严肃的,Mark Applebaum 使用自制乐器演奏他 20 多米长的手绘自创乐谱The Metaphysics of Notation(图三);实验音乐也可以是戏谑的,Nils Frahm 在 BBC 逍遥音乐会上使用马桶刷敲击三角钢琴琴弦演奏 More(图四)……
实验音乐人们几乎在音乐制作的每一个环节和维度拓宽音乐的边界,无论我在这篇文章中如何举例都无法穷尽实验音乐人们所做的尝试及未来的可能,每当我画一个圈,实验音乐就绝对在圈外。

图一:Richard Devine, Ascension, 2015

https://vimeo.com/139872178

图二:Tumivut, The Competition Song(Inuit Throat Singing), 2010

https://youtu.be/XnPh3GGykaI

图三:Mark Applebaum, The Metaphysics of Notation, 2008

https://web.stanford.edu/~applemk/portfolio-works-metaphysics-of-notation.html

图四:Nils Frahm, More (Toilet Brushes, Live), 2015, © BBC

https://youtu.be/e1mHyj3lubQ?t=4030

如何听实验音乐?

●难听或悦耳不是判断标准


那如何去听实验音乐呢?回答这个问题对于我来说可能比描述何为实验音乐更加困难,对于方法论的探讨一不小心就会引入教条(这不正是实验精神所挑战的嘛)。我以下仅分享一些我个人听实验音乐的体验,希望能为你提供灵感,你或许可以在各种地方找到各式各样类似或不类似的观点,但我真诚地希望你可以选择甚至发明最适合自己的方式。
实验音乐当然可以是“难听”的。“难听”有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不悦耳”,二是“听不懂”。无论是哪个含义,是否“难听”都不应该被当作判断一段实验音乐是否成立的因素。既然「实验」代表着「结果未知的行为」,那其结果当然也不必是「悦耳」,至少不必是传统概念下的悦耳,反而「悦耳」本身也可以成为「实验」所探讨、挑战的对象。实验音乐当然也绝非一定是「难听」的,本文中提及、分享的音乐不乏有非常悦耳的例子,这也完全不意味着它们是肤浅或服从的。

●了解语境,触摸声音

一方面来说,了解实验音乐的语境很重要,它是何时因何而出现的决定了它是怎样的「实验」,像李如一在知乎问题“如何欣赏噪音/实验音乐?”下所回答的一样:“你今天用上了 iPhone,但你看不到的是蘋果做 iPhone 的過程裡被否決掉的成千上萬次實驗。聽實驗音樂就是去看那些東西。” [2]
另一方面来说,借用颜峻的一句话“噪音是需要触摸的”[3],对于我来说聆听一段实验音乐的最佳方式就是“触摸”这段声音,这于我来说是更重要的。

《坂本龙一:终曲》

我想很多人都有聆听海螺的经验,我出生成长于一个内陆城市,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去海滨城市出差给我带回一个海螺,聆听海螺中的白噪音构成了儿时的我对于大海的全部联想。年幼的我其实并不觉得海螺中的“海浪”是好听或难听的,甚至因为年龄太小,好听的概念似乎都没有形成,但对我来说,听海螺依然是一个重要的体验,这是对于声音的第一层体验。
在一段时间之后,似乎听海螺的体验也逐渐脱离了对于大海的联想,我仅仅在把海螺中的声音当成是海螺中的声音,这又带给了我新一层的体验——声音也是有纹理的,即使仅仅作为一段无意义的白噪音也是有纹理的,作为声音本身而非大海联想的白噪音也是可感的。我尝试像通过触摸树皮认识一棵未知的树一样,通过触摸一段声音的纹理来认识一段声音,脱离掉声音所本应涵盖的意义去(重新)认识鸟鸣声、空调外机声、冰块融化声、说话声,几乎每次都可以收获惊喜,所有声音似乎都能像树皮纹理一样回归中性的、感官的而非喜恶的、符号的可感。
每次在聆听实验音乐时我都试图让自己进入这种“听海螺”的状态,脱离开什么是(至少是传统评判体系下的)“好音乐”和“坏音乐”的概念,去重新通过“触摸”声音纹理来认识声音,这或许是作为听者可以为解放声音作出的努力吧。
《坂本龙一:终曲》

推荐一些音乐

01
Yellow River Blue

Yu Su, Yellow River Blue,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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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mp.weixin.qq.com/s/hO7VYdOPQ1ToxD1ZffysNg

02
Frame

Shuttle358, Frame,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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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getcentered.io/2018/10/24/shuttle358-frame-review/

03
Lamentations

William Basinski, Lamentations,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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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pitchfork.com/reviews/albums/william-basinski-lamentations/

04
Olento

Mika Vainio, Olento,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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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boomkat.com/products/olento

05
It Should Be Us

Andy Scott, It Should Be Us,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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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ra.co/reviews/24430

06
Arpo

Call Super, Arpo,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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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ra.co/reviews/21746

07

Schaum

Masayoshi Fujita/Jan Jelinek, Schaum, 2016

触摸方式

https://pitchfork.com/reviews/albums/22434-schaum/

08
Self

Om Unit, Self, 2017

触摸方式

https://ra.co/reviews/21568

注释

[1] 这里指的是相对于「实验」的传统,当然不仅包括古典乐,也包括流行乐等。

[2]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2015420/answer/22811260

[3] 颜峻,“不是也没有关系”,BIE 别的,2019-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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