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王萍：水萍仙半夏(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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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王萍：水萍仙半夏( 5 )
水萍仙半夏
01
“姐姐，天又黑了吗？”
文仙紧紧抓住文香的手，恐惧又绝望的问道。
“黑了，是的，黑了，仙儿……”
泪水顺着文香的脸颊滚落在沉重的黄昏。
“仙，你要去哪儿？”
文仙松掉文香的手，朝大门方向摸索去。
“我想到门前石阶上坐会儿，我想听听风的声音，问问风把晚霞带哪去了……姐姐，我已经好多天没看到晚霞了……”
此时，西边的天空一片绚烂，火红的晚霞正浓妆上演。
文仙生病已一月有余。近十天左右，每到傍晚时分她就失明，第二天醒来又恢复视力。
碾夕村和附近几个村子，同时有十几个同龄的孩子生这种病。当地医生称为“腰子病”，是一种肾病。这种病来势凶猛，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的。患病初期没有特别明显的症状，只是觉得没什么力气。一段时间后，眼睛浮肿，接着全身浮肿，皮肤颜色变黑。像文仙这样到了太阳落山时就失明，已经很严重了。
“文仙呀，你坐在那里干嘛呢？又在看晚霞啊？你还能看得见吗？隔壁村这两天又死了几个小家伙，都是和你一样的病。黄土就快到你头顶了……”
“别乱说，五叔。明天，我爸爸就要回来了，会带文仙去看病的。”
那个说话的男人是文仙的五叔叔，德云最小的弟弟德胜。他天生就有些孬，小时候又得了脑膜炎，后来就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傻子。
他穿着藏青蓝的中山装（是他老子的），剃着个锅盖头，打着赤脚，嘴巴不停地流着口水。站在黄昏里心灾乐祸的笑着。
02
次日。
“你这个杀千刀的！你还知道回来啊！为了你家里那三个孩子，为了你那些破事，老娘我操碎了心。日夜不得安生。”
德云蹲在那里，低着头，抽着闷烟，在接受他母亲的审判。
“你看你这个怂样！真是个孬种！虽然家里养的都是女儿，但你也不能去给人家养孩子、打长工呀！！！”
“我这个娘，还有你那个老子，你也都不要了吗？你那个小女儿都快死了。要是在你没回来之前她就死了，这个骂名就落在我身上了，说我没照顾好她。”
“天地良心，我对她们三个好的不能再好了。恨不得把自己老命都给她们。”
德云母亲越说越激动，说的她自己都泪流满面。
“妈，你能带文仙去县城看病吗？”
“看病，看病不要钱啊！我们有钱不早带她去看了吗？！”
德云一直用脚在踩他扔掉的烟头。他踩了好久了，地上踩出一大块脏兮兮的乌云。
德云慢吞吞的，从裤腰那里一个暗口袋，往外扣钱。那口袋很隐秘，很小，袋口四厘米左右宽，但是比较深。如果系上裤带根本看不出来那里有口袋。
德云把手指放在舌头上沾了沾口水，仔细地，一张一张地数着钱。钱很卷曲，刚抚平，又卷起来了，德云用手掌狠狠按了几下:“妈，交给你了。”
说完，德云转身往外走。
“你又要到哪去？”
“你就别问了，钱要是不够，我会想办法的。有什么事，你叫人带信给我。”
“你又去那个婊子那里啊！我真是前世作孽啊，怎么生了你这么个逆子！你老子去你表太太家办丧事去了，要明天才回来。你等你老子回来再说。”
“还有啊，小孩子你都不见一面，你心真是狠啊！”
“我不狠。不都是你们让我这样做的吗？！”
德云头也不回的离开他母亲的视线。多停留一秒，都可能被焚烧。
路过自家门前时，德云停住了，他看见三个女儿在屋旁枫树上荡秋千。
“再多用点劲，姐姐！”
“文仙，你现在胖啊，我们推不动你……”
文仙因为“腰子病”，全身浮肿的厉害，整个人像吹气一样鼓了起来。
德云闪进几棵杂树下面的草丛里，双手捂面，蹲在地上，嘤嘤的哭了起来。他宽厚的肩膀不停地颤抖着。
德云此时一定渴望自己是树，那样就可以和孩子们一起愉快的玩耍。
又或者是猪。
03
两日后德云父亲回来了。
“这个畜生！不，是畜生不如的东西！最好带老子死在外面！”
除了德云以外，文家所有人都到齐了。大家围坐在一起，却没有人发表意见。只有德云父亲一个人在那里咆哮。
德云父亲点燃了一根烟，闭着眼，咬着牙齿，发出慎人的声音。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忽然，有人“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也想吹一下……”
外面场基上文仙的两个姐姐，还有二叔德明家两个儿子，他们在那里玩吹气球。
“你有病，气球不能给你玩！五叔讲你要死了，跟你玩会倒霉的。”
他们绕着场基跑，文仙跟在后面追，文仙一边追，一边哭喊着。
这时，德云父亲从屋里冲出来，抱起文仙连跨几个大步，来到门前池塘边，把文仙抛进了水里。
“淹死你！淹死你！死丫头！”
文仙在水里扑腾几下，渐渐下沉。屋檐下站了一排人，他们仿佛被施了法术，不能动弹。抑或被家里最权威的人的举动吓傻了。
“有人落水了？……”
“噗咚”，文德武跳进了水里。
文德武是德云的堂弟。他们的爷爷是亲兄弟，还没出五福。
文德武刚路过这里，看见水里有人在扑腾，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救起文仙后，他觉得此事蹊跷，也没多说便离去了。
本身病重的文仙，现在又被水淹，加上惊吓，她已奄奄一息。
“快点，我们把她送到县城医院去。不然现在死了，有人会说我们谋杀。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德霞慌张地说。
德云母亲叹了口气走进屋，拿了几件衣服说:“给她换上，再把板车推过来。”
帮文仙换好衣服后，把她抱到板车上，他们用绳子把文仙捆住，一行人，拉的拉，推的推，进了城。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这孩子这么严重，你们怎么才送来啊，没什么希望了。谁是她父母？”
一片沉默。
“咦，我问谁是她父母啊？”
“医生，我是她奶奶，她父母都出远门去了。”
“哦……那你来签个字。”
“我不会写字。我叫我二儿子来签，行吗？”
“行，但你也要按个手印。我开些中药，你回家炖给她吃。拖拖看，看能不能等到她父母回来见最后一面。哎，可怜……”医生握着笔在发黄的纸上潦草，潦草成一声叹息。
一行人踏着月色，拉着文仙往回赶。路上没有人说话，静的让人害怕。只有板车发出“噶叽、噶叽，咕噜、咕噜”的声音。
犹如丧曲。
04
“文仙，你要多喝点。你喝了这个药，你就会好的。已经给你爸爸带信了，他过几天就回来。”
“奶奶，这个药好苦，但是我也不怕苦，可是我喝下去就会往上漫，每次喝这么多，好难受……”
一次三大碗，一天喝三次，就是九碗。文仙还会往外吐一些，所以每次还多预备了一两碗。
“乖，慢慢喝，喝完奶奶给你五分钱买赤豆冰棍吃。”
文仙听到这话，眼睛立马就有了光芒。“咕噜，咕噜”全喝了。
文仙手里拿着五分钱，挪着沉重的身体，缓缓地向村外边十字路口走去。因为，不吃盐，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文仙奶奶看着文仙的背影喊到:“买到就回来，别在外面玩。你身体架不住……”
此时的奶奶是慈祥的，她有如天边的云朵，柔软但触碰不到。
夏日午后的阳光，炽烈。
“田埂上，好多地方都有紫色的藤蔓，开着白色细碎的小花。你可以直接吃，吃了你身体会好的。记住了！”文仙躺在一棵大枣树下睡着了。迷迷糊糊就做起了梦，梦里有个浑厚的声音这么对她说。
“文仙，文仙，我们去躲猫猫……”文静推了推熟睡的文仙。
文静是文仙房房里的堂姐，长一岁，也未出五福。
“一边去，一边去，她身体不好不能和你们玩。”文仙奶奶跑过来，赶走了孩子们。
几个小孩子一哄地跑开了。
文仙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可是梦里什么也没有，只能听见有个人在和她说话，但却看不见那个人的样子。她慢慢回想梦里的话:紫色的藤蔓，白色细碎的小花，吃了身体可以好……
文仙立马朝村外田野跑去，摔倒了，又爬起来，继续跑。
她一条一条田埂的趴着看，她匍匐着拨开每处草丛。找到了，找到了。在竹林后面的小河边上，有一大片，文仙拽了好多根，她如获至宝。等不及用水清洗，就塞进了嘴里。
有些涩，但也有点甜，比那一碗碗中药味道好多了。
“文仙，你刚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我就去河边了。”文香回她奶奶。
“你爸爸这两天要回来了。”
“奶奶，那我妈妈不回来吗？”
“别提她，提她干嘛！你就当没这个妈妈。”
文仙一下子心里难受起来。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妈妈长得什么样。走的太久了。那时，她又那么小。
05
“爸爸，你总算回来了……”
“爸爸，你胡子怎么长这么长啊……”三姐妹像三只欢快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你比我多，这个给我，给我！”
“走开！你刚先吃了一口，你还藏了一些起来！”
德云买了一些梨子和糖回来，文香和文秀争吵着谁分的多，谁分的少。她们互不相让，连文仙的那份都被拿走了。
德云走到文仙身边，抱起文仙，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哽咽的问到:“你不要糖和梨吗？”
“我也想吃，可是我不想抢。”因为生病，原本明亮清澈的大眼睛，现在已毫无神采。
“不抢，就没得吃啊，乖女儿哎！”
“那要看和谁抢，能不能抢，抢来快不快乐……”
德云胸口一酸，觉得自己不如个几岁的孩子。
“最近身体怎么样？痛不痛？”
“不痛的，就是长胖了，眼睛有时看不清东西。不过，我喜欢到田野玩，风吹我，我觉得自己好轻，好轻的，就觉得自己不胖了。我还可以打滚，我圆滚滚的滚起来特别快……”
“爸爸，你不走了吧？”
“嗯，不走了……”德云的心口一阵酸涩，眼眶也潮湿了。
06
德云母亲那边，一家人在等着德云过去。他们个个神情凝重。
德云一只手背在背后，一只手夹着根烟，往他父母那里晃去。
他很需要烟。
“哐当”一声，一个杯子扔了过来。德云本能的让开了。他没再往里走，站在了门外边。
“你死回来了？！你怎么不死在外面！省的让老子看见你，作气。我们文家虽然现在不如从前，但是从来没有哪个子孙如此不肖。”
“我回来是看文仙的，因为她身体不好，我作为老子，没有尽到责任非常内疚。如果她时日不多，我会陪她到最后。料理完这些事情后，我还是会走的。”
“还有，我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希望你不要再像以前那样对待我。我虽不在家，也托人带钱回来给妈，叫她帮我照料孩子们。可是，到现在你们也没有给老大文香读书，她都十岁了。你还把文仙扔进水里，你是想杀人啊……”
德云讲完这些，腿微微有些发颤，他从中山装胸口的口袋里，捏出了一根烟。有了烟，他镇定了很多。
“滚！滚！带老子滚……永远不要出现在老子面前！”德云父亲此时已完全炸裂。这个从小被他打大的儿子，这个愿意为他不睡觉去捡屎的儿子，这个听他蛊惑背叛妻子的儿子……已完全不属于他。在一家人面前，公然反抗、挑衅、忤逆、不屑……
“走就走!”德云扔下烟头，昂首挺胸地走了。德云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他的背挺得有多直。他驼了十几年的背，这一瞬间，直了。
从七八岁开始挑担子，导致脊椎变形，十几岁就驼背了。
德云回到了家，把这个久违的家反复的打扫了一遍又一遍。晚上，烧了两个好菜。冰冷的房屋，冒出了炊烟。
文仙每天去小河边折紫色藤子吃，她的身体奇迹般好了。眼睛不再失明，身体也渐渐消肿。
患这个病的小孩一大半死了。有的家庭条件好的，小孩被及时送到省城大医院医治，捡回了命。像文仙这样没有及时医治，也没死的，是个例外。没有人知道什么原因，村里老人说是命不该绝。
只有文仙自己知道怎么好的，但她无法告诉别人，因为没人会信。
文仙身体恢复的同时，左手掌心也长出了一根像羽毛一样的红色花纹，足有两厘米长。
07
“文仙，文仙，快起来，我们去看成亲啊……”村子上一个小男孩在拍文仙家的窗子。
“秋水，你叫我看什么呢？”文仙揉着还没睡醒的眼睛，走了出来。
“你听到声音了吗？马路那边在敲锣打鼓，好多人，马上要走过来了，快，跟我来！”
慕容秋水抓起文仙的手，就往马路边跑去。
慕容秋水的爷爷在三十年前，因家族纷争，从苏州迁到万春县来的。他们家曾世代行医，但后来家族内部出现矛盾，他爷爷不可以再行医。来到万春后做了地道的农民。他爷爷有了慕容秋水的父亲后，没几年就死了。临死前，留下一封信，跟慕容秋水的父亲说:你长大结婚后，若生了儿子，等你儿子到十岁，你就带着这封信去苏州找我们的亲人。若你生的是女儿就算了。交代完这些，慕容秋水的爷爷就撒手人寰了。
“文仙你看，那白色的花好漂亮啊！等你长大了嫁给我时，我也要这样迎娶你。”慕容秋水说着，甜蜜地笑了。
“是好美哦！可是，那些人好像很悲伤啊？……”文仙疑惑着。
“你们两个小傻子，这哪是结婚，这是死了人，这是送葬的队伍。”看热闹的人不禁摇头说道。
雾，还没有散去，笼罩着草木、棺材、悲伤的人、吹唢喇的人、看热闹的人，以及许下美好诺言的人。
只有文仙不在其中。
在，一开始就在。不在，也从来不会在。